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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2001年2月25日……星期日……晴
之前拍完的两卷胶卷艺婷一直迟迟未拿去冲洗,问起缘由,她黑着脸说:“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这句话答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她一脸愠怒又不便继续追问,转而向东霞寻求答案。东霞告诉我之前买胶卷已经让艺婷的生活费捉襟见肘了,她打算冲洗费让男生出,可月底了,长期寅吃卯粮的男生们手头上也不宽裕,没人接这茬。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男生们没担当的行为让艺婷恼火不已。的确,买胶卷加冲洗费,一卷下来要六十块左右,不是小数目,照片又都是大家一起拍的,没有让艺婷一个人出钱的道理。
我问莫凌波:“拍完的胶卷取出来没?打算什么时候去冲洗啊?”
“早取出来了,随时可以拿去洗——只要有钱的话。”他努力想让回答显得俏皮。
“那你打算出多少啊?”我继续追问。他尴尬地满脸通红,东霞接过话头:“你快别指望他了,他泡了一个星期通宵网吧,现在的生活费都是找我借的。刚刚我的五十块钱也不见了,过两天回家的车票都没钱买了。”这一下抹杀了两个潜在赞助人。我只好转向单凌云和乐为进行搜刮,恭维加讥诮,用尽各种语言上的技巧,不依不饶地让他俩各掏了十五块。加上艺婷从何斌和毛广海处威逼利诱压榨出的钱,冲洗费还差十块,我主动认领了这个差额。
艺婷见此,恍然笑道:“哎呀!东霞,你旁边就坐着个富婆,我们竟然都忘了!哈哈哈哈,你回家的车费找她借吧!她有的是钱!”话音未落,东霞满怀希望地看向我。借钱给东霞自是毫无悬念的事,只是我讨厌艺婷戏称我为“富婆”。我并非什么有钱人,只是认为钱应该花在“刀刃”上而已。那些钱是靠平时克制享乐、点滴积攒所得,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句“富婆”就仿佛我理应随时成为享乐朋友的“血包”,语气中的“理所当然”我极不爽。可讨厌归讨厌,我却无从表明自己的态度和感受,我们是朋友,这事说出来显得我太小心眼,我只能笑笑,当作无事发生。
中午,我把胶卷拿去照相馆冲洗,接待我的是一个衣着时髦的高个女孩,年龄与我相仿,气质却成熟很多,仿佛历经风霜,看惯了沧海桑田的样子。与她相比,我就是个稚嫩的学生。从随意几句闲聊中,得知她与小妮子是初中同学,此外她还认识陈凡、方倩倩和邵伟。谈及他们,她眼中泛出遮掩不住的向往和关注,仿佛在谈及他们的时刻里,她便是与他们一样有可能念大学的高中生,那些是她离大学最近的人脉。我也乐于谈及他们,以此拉近我与高个女孩的关系后,讲价便顺理成章了。我讲价的话还没说出口,高个女孩已主动大气地把冲洗费抹了零。在她那像大人般熟练掌控一切的感觉对比下,又显出我的稚嫩来。不知她因何没继续念书,几年简单重复的工作又练就了她的成熟,可我却无比珍惜自己身上这未经社会磨砺的稚嫩来,至少它代表着无限可能的希望。
可笑!这是“学习才有前途”的偏见和执念吗?
下午奚萍告诉我敏敏又住院了,确诊为水肿性心脏病。敏敏家条件不好,看病要花钱,她住院的事还没告诉她在复读班的哥哥,怕影响他学习。我仔细向奚萍询问敏敏的症状,想在我仅有的医书中找到治疗方案、注意事项,或者仅是些许病情有关的介绍也好。奚萍对敏敏的症状也不甚清楚,只说她比原先瘦了许多,见她们姐妹去了就一直哭,而我仅有的那本医书里的各种描述也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只好与奚萍约好明天去看看她。
2001年2月26日……星期一……雨
中午与奚萍一同去医院看了敏敏。她看起来挺活跃,见我去了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说许久没见了,有些想我。看着她被点滴打肿了的手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也无从说起,只得转头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递给她,说医院里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敏敏摩挲着书的封皮,支吾道:“住院医药费太贵,估计过两天就回家了,这书……”
想来她是怕书看不完,我笑着安慰她:“书送你了!看不完就带回家再看!”听我这么说,她又开心起来。问及病情,她和她妈都说不太清那些医学的专有名词,只说医生交代要多休息,别劳累,按规定吃药,好好将养,避免病情恶化。听起来似乎挺简单,可想想以后一辈子都要提防着这个病,不能随心所欲也挺让人窒息的。我和奚萍宽慰她们说了些放宽心,调整好心情会有助于身体恢复之类的话便离开了,临走时敏敏还嘱咐我们别把她住院的事告诉她哥。
从医院出来,我胸中却始终没透出一口气。敏敏小小年纪,正是活泼好动,对一切都好奇,都抱有尝试之心的时候,收到如此医嘱,对她的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剥夺生命和剥夺尝试的可能性、剥夺希望,哪一个更残酷?哥哥的求学之路和敏敏的求医之路哪个更难走?当走不下去时,或资源出现竞争时,她爸妈会选择放弃哪一个?
回家与妈妈谈及敏敏,妈妈叹息一声后告诫我少操别人家的闲心。我与她谈及几个月后填志愿和将来的去处,说想选支援西部建设或支教相关的专业,毕业后去西部。妈妈严厉地告诫我不要头脑发热干傻事。她说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结果有人去了一段时间还是回城了,一切从头开始,与没去的人相比错过好多机会,还有人一辈子留在那里,成了最底层的农民。她说我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化的想法都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是没接触过社会的幼稚,她说那些宣传口号说出来都是哄人的,别信,志愿的事要我仔细想清楚,要为自己将来的好生活打算。
妈妈一番话让我愕然,也引起了我认真的思考。从小到大,我们一直接受的教育是在家要做听话的好孩子,在学校要争当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积极分子、五讲四美三热爱的优秀学生,要为了集体的事业和利益奉献牺牲自己,要追求真、善、美。可实际上,学校大刀阔斧删减体音美课程,使仅存为数不多的劳技课和大扫除也被学生眼中看作了放假;不少人当班干部、学生干部是为了面子、权力和获取更多的资源;为了获取更好学校的入学资格,所有应考家庭动用一切资源各显神通,提高应考生入学分数;就算在最简单的穿衣打扮上,也要普通、平常、“泯然众人”才能不被人指指点点,否则一定会被扣上不爱学习、不三不四、作妖之类的大帽子。
我们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一套应付别人,一套自己信奉。可在建立自己信奉的标准和原则之前,该如何确定我应该信什么?妈妈说那些一贯宣传的大话别信,那我该信什么?信私下流行的潜规则么?可父母是我最亲近的人,肯定不会骗我对我不利,他们的话我也不信么?
2001年2月28日……星期三……晴
月考和联考二合一了,很好,老师少出一套卷子,我们也少考一次。但这样的好事却丝毫没让我心情好一点。各种烦,考后对答案感觉错了一堆,教室里乱哄哄的,“斗地主”的人越来越嚣张,越来越过分也没人管。
2001年3月3日……星期六……晴
考试过程中的感想已经不想再说了,因为结果已经出来了。全班名次变化很大,袁英考了第一,乐为第八,陈舟十二,曹婉与我并列,艺婷也排在了三十多,还有很多以前名不见经传的人也都考到了很好的名次。刚拿到成绩单时,一个形象贴切但不该用的词显现在脑海里——沉渣泛起。这想法自私而卑劣,但我却无法掩饰这心里的第一反应。我的名次虽未差到无颜见江东父老,但也足以警示自己了。我的将来就靠这种成绩去与人竞争吗?
陶然这次没有语文成绩,差一门,总分排名自然没有意义。不知他为什么没有语文分数,是没考?考卷遗失?还是被抓卷了?总有各种意外,我不放心,也不能多问。
除去月考总排名,联考的科目在全市的排名也能说明些问题。蒋丽琴这次也没考好,碰见我没说两句便哭,我只好宽慰她也安慰自己:“一场考试而已,不必太在意,下次会好的。”话都会说,在心里却起不了多大作用。内心的情绪只能靠时间和自己去平复。
下午乐为和艺婷来叫我去滑冰,我没去。他们可以乐,我却不可以。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拉二胡,《二泉映月》和《江河水》凄凉的旋律、揉弦的颤音听得直想哭。我让二胡代替我哭泣,直到精疲力竭忘记一切。
2001年3月6日……星期二……雨
收到春生的来信。他果不枉“酸生”之名,一如既往地在信中在之乎者也之余,随意抛洒着诸如“我们是碧空的风筝、浩海的帆,在皓月繁星下,孑孓独行”之类的句子。这次他有件“急事”委托我,只是在他耍宝式地以“云台山”命名行动代号时,我又觉得这事并没有他说的那么急了。
春生说他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建议他报播音主持相关的专业,由于他们学校此前无此报考先例,他便只能通过个人途径四处搜寻相关情况。他在校图书馆借了本主持人社交技巧的书,看后甚是欣喜,有感“吾之所爱,今生惟尽此愿”。碍于他所在的镇上没有网吧,遂托我在县城网吧查询有关报考信息,并给了我一个大约是某广播电影学院的网址。
此前,春生写信告诉过我他想学哲学、学工程类、电子类等等好多专业,每次不一样,现在又转向播音主持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身上表演的天分和乐观、外向、敢于尝试的性格,大概应该是适合这个专业的吧。只是他口中所言“吾之所爱”,却不确定能爱多久。
以前从未考虑过这方面专业,听他一说,我似乎也有些心动。据他所说,报考这类专业需要面试:自我介绍、自选朗诵段落、设计简单主持,与考官聊天,考唱歌跳舞之类的。听起来这更像是音乐生报考的专业,他说的那所学校说不定是个专科。如果是这样,爸妈肯定是不会让我报的。作为一个准大人,我不能凭一时兴趣、个人喜好做选择,终究要考虑更多。心动也仅限于心动,微小的振动改变不了大局,我终究还是要在既定的轨道沿原方向运动。
除了春生的信,还有一封省外某科技大学工程系谢某寄给曹宇的信,收信地址写的是我们班,可我们班没有叫曹宇的。看信封上的寄信人信息,我猜可能是上一届已考上大学的人寄给复读同学的信,把班级写错了,于是拿着信到复读班去转了一圈,仍旧没人认领,退回收发室,收发室也没人管,这下可麻烦了。看看信封上明确地写着的收信地址,莫非学校名字也写错了?不大可能啊!我把这事告诉东霞和艺婷,她们说来回寄信收信时间周期挺长的,不如把信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紧急的大事或其他有效信息,再根据情况找收信人或者给寄信人回信告诉他“查无此人”。想来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于是我一面忐忑着不该私拆他人信件,一面打开了这封信。
果然猜测不错,这是曹曾经的同学谢写给他的。谢称曹为“我的好兄弟”,他描述了大学自由而丰富多彩的学习和生活: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课、参加社团和各种社会活动等等,并劝诫曹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多努力学习,学会自我调节和放松,别贪玩,他写道:“美丽的大学生活里,有很多和女生交往的机会,别一时冲动,失去了原将属于你的春光灿烂的快乐”。典型的男性思维,不知这样的信能否给曹宇带来学习动力,却实实在在激起了我对大学的向往。不为父母在亲友前的体面,不为大学毕业后能在大城市找到好工作,只单纯地能自由选择,有多样化的体验,为好奇心指引方向和答案,就足以让我心向往之了。
从小到大,老师、父母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学习是为别人学的吗?是为自己学的!”可我们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到“为自己的学有所得”呢?好工作、高收入、社会地位,这些是老师父母们希望我们能拥有的,我们只是不拒绝而已,可真的每个人都喜爱追求这些吗?如果学而得不到这些,是否就不必学习了呢?如果不用学就得到这些,是否就不必学习了呢?我懂陶然苦于没有学习动力的心境,可我一直都在为父母而活,为父母而学,我也没有为自己学的动力,即使让自己成为他的动力,看起来也帮不了他一星半点儿。这封误入的信却让我的学习动力清晰了点。不知给陶然看,他是否也会有所启发。
中午去照相馆取照片,没看见上次那个爽朗的小妮子初中同学,心下狐疑:换工作了?这也太快了吧!跟老板打听,老板爽快地回答:“哦,你说我老婆啊,她回家给孩子喂奶了,下午过来。”呃……这回答直接让我惊掉了下巴。
2001年3月7日……星期三……晴
年级名次出来两日了,我一直没勇气去看,我怕结果惨到无法接受的程度,我怕在把名次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碰见熟人。我是如此懦弱,不堪一击,只希望那标志着耻辱的名字和它后面的数字都一起消失掉。不看,不看……今天爸爸主动问我考试成绩,这已是好久都没有过的事了。我本着不明说、不欺骗的原则支吾着,遮掩着,只说“差、很差、非常差……”,绝口不提具体分数和名次。还好爸爸没再问。我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对于一些一方不想挑明的事,另一方能感知到,并不去挑明。若爸爸继续追问,想必我也不会回答吧。
学校开大会整顿校纪,严格管理,班上老班开小会,点名批评陶然带头“斗地主”带彩。其他讲了些什么,我没太听进去,只远远瞧见陶然又变回到以前一副万事无所谓且颓废的样子。东霞说前几天放假的时候,陶然和蒋天乐、邓慧兰他们外出吃饭喝酒,回校时已喝得烂醉如泥。蒋天乐与他人打架,脑袋也是那天给打破的。我不关心蒋天乐与人打架斗殴的来龙去脉,无非是些一时意气、争风吃醋之类的故事,无甚稀奇。只是陶然时常与之为伍,喝不了酒还借酒浇愁,一醉不醒,让我很失望,觉得一切都渺茫起来……
一个人选择相信什么,便会成为怎样的人。你选择相信这世道按怎样的方式运转,你便会按怎样的方式在这世道上生活。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世道、一千种相信。
人永远挣不到他认知范围以外的钱。同样,人也无法做出认知范围以外的决策。在信息闭塞的小城镇,凭滞后的信息和不全面、不专业的认知要做出正确的判断往往很难。春生提到的专业和学校是本科,我因错误的认知以及对艺术生和专科的偏见,把它排除在选择之外。我们总是自以为获取了足够的信息,经过认真思考排除错误选项,让自己走在自以为正确的路上。可若提升维度、换个角度看,一开始可能在根上就已经错了。人生中总有很多类似的事。只是人生不是数学题,错误的解题过程不代表不会得出正确的结果。
小妮子那年高考只考上市里的专科学校,毕业后在市里一个私人老板的小公司当了一段时间文员就回县城了。她用爸妈赞助的十几万与她那个爽朗的高个子初中同学合伙做生意当老板,把照相馆改成婚纱影楼,很红火了几年。最红火的时候仅县城里在主商业街上两层楼的分店就有两家。现在县城里早没了原来那种老式照相馆,婚纱影楼或许是数量减少了,或许是搬去了刚开发的新区,主商业街上一家影楼都没了。
将来啊,无数种选择会造就无数种结果,在大势所趋的必然中有些许偶然。局限于一时的眼界,往往难以判断某一节点、某一选择对一生而言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当知道时,好坏对错却也不再重要,它们已然成了一生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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