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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十二既非同林岂能比翼（第1页）

（七十五）既非同林，岂能比翼

奶奶的生活尚能自理，但毕竟已经年近八十！八十岁的年纪在如今似乎不算什么，但在那个缺吃少穿温饱尚成问题的1970年代，那个农村人到了五十上下就已经是耳聋眼花驼背萎缩作老年状的年代，年近八十那实在是高寿了！她老人家经常拄着拐棍儿在自己的小院子前的那株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槐树下或站或坐，过往的路人多有和她打招呼的，她也就哼呀咳呀的应承着。这天傍晚的时候，日头已然落了下去，远处朝向运河边的田野里是一层层的或浓或轻的雾，燕子时而在其中飞速而又轻快地穿过，晚饭时候，照例是果鹤鸣来给奶奶送饭来了。

奶奶吃饭的时候，果鹤鸣就躲到院子角落里的石碌子旁边，吭哧吭哧地挺举着，这是他每日的功课，达不到数额就是半夜也得起来做，直到达标为止。

“鸣儿，来，坐过来，陪奶奶说几句话，来，坐下。”

果鹤鸣拿了个矮凳坐在了奶奶吃饭的小饭桌旁边，奶奶咕噜着吞咽下稠稠的玉米渣粥后说道，“鸣儿，最近家里出什么事了？老街坊打从这边儿上过的时候，总觉得在希希嘘嘘地说着什么，总怕奶奶听见似的。又哪里能够听得见？我这都七十多奔八十的人了，耳朵没那么好！不过我眼睛还看得见，我觉得他们在嚼咱们家的舌根子，是不是？我这个岁数的人，该经过的都经过了，该见过的也都见过了，哎！你给奶奶说说，到底是咋的了？”奶奶身上有满族人的血统，二三十年代，她从关外逃难进了关，因此她的口音总能迸溅出难以忘记的难以改得掉的东北乡音。

果鹤鸣见奶奶问，脸先自红了，吭吭吃吃欲说还羞，奶奶于是露着缺牙的嘴咯咯笑了出来，“鸣儿，看来奶奶猜对了，家里有事，而且与你有关，是不是，我的大孙子？”

果鹤鸣点着头，听奶奶继续说道，“瞧着架势，这和你有关的事，还牵扯上了一个女孩子，对不对？”

果鹤鸣点头承认之后，极简略地述说了他和杨晶雨中运河游的故事，这时候已经吃完了饭的奶奶双手抱着右膝，似听又似非听，眼光瞄向了院门口儿的那株老槐树，孙儿打小就喜爱这棵树，爬上爬下没完没了，到了四五月间满树上开满了白色槐树花儿的时候，他先自己坐在树杈上吃美，之后再兜一包子下来，如今，这孩子长大了，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真快哪！

奶奶放下抱膝的双手，招呼果鹤鸣去帮她揉肩敲背，不住提醒他“轻一点，轻一点。”后来奶奶幽幽地开了口道，“鸣儿，杨晶那丫头奶奶知道，到这院子里来过，满和善喜兴的，奶奶喜欢着哪！”

说罢扭过头看了果鹤鸣一眼，“这丫头好奇心重，有点子胆量，心眼儿不坏，可是鸣儿，再怎么着人家是城里人，你们不合适！老话儿说‘门当户对’，你俩现在可不是这样！鸣儿，我知道你心里现在就像揣了一盆儿炭火，满脑子里都是那丫头的影儿，可奶奶得给你泼上一盆冷水。你俩可以做朋友，但想做夫妻，你们上辈子修得还不够哪！”

（七十六）

与杨晶家焦急顾虑与担忧相比，果鹤鸣的家里似乎没有太多激烈的反应，各人都在该干嘛干嘛，颜如花照常的烧火做饭，她的脸上还多了一层难掩的却又是淡淡的喜悦，自己家的毕竟是儿子，能吃到什么亏？在男女青年交往过程中，担忧比较多的一方还是女孩子这边儿，担心自己的闺女别让人欺负了，别让那些个心术不正的“坏小子”占了便宜！而男孩子这边儿则没有太多的担忧与顾虑，因为他们占有身体上生理上甚至是舆论上的优势。常理如此，可实际上是不是这样还真的不好说。果如海表面上镇定从容，没有对儿子和杨家丫头的事做出过多的指点与评论，或许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指责儿子，因为他这辈子栽就栽在了“男女关系”上，他言谈与行为还是让“对手”抓到了把柄，要不然怎么至于到让人家给轰回家的地步？但既然他是在这方面栽过跟头的人，他明白在当今这个时代，男女关系出现问题是多么的可怕！在你的背后总会感到有人在指指点点，“老不正经的”甚至“老流氓”、“老色鬼”等难听的称呼时不时地飞过你的耳朵像一顶无形的帽子一般被硬扣在了你的头上。果如海早就觉察到了儿子对杨帆仁的闺女杨晶有好感，但他没想到他们进展地这么快，居然一同到运河湾那里去游野泳，万一出点事，那可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清的。不过还好，看样子没有那么严重，而且儿子最近似乎收了心，说了要恢复高考了，他得抓紧时间复习，趁着高中学的那点知识还没有完全还给老师，他得把它们捡回来回炉重炼，儿子开始没白天没黑夜的复习起来，就连去杨家的次数和时间都少了。果如海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或许真能考中给他自己奔个前程。

果如海、颜如花夫妻对儿子与杨晶闹得沸沸扬扬的“雨中游运河”的事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以平常心来对待，只是在暗中却瞪大了眼睛，密切关注着儿子的一举一动，那毕竟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不能出半点差池，直到果鹤鸣态度坚决地表示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准备参加第一次全国统一高考并真的日以继夜地学起来，他们的两颗心方才算放了下来。

而果鹤鸣的妹妹果欢对于这件事却也难掩好奇与兴奋。二十出头的果欢相貌平常，一颗长歪了牙齿悄然从别的牙齿中滋翘了出来，她在笑的时候全不顾及因而那颗小牙齿便舞蹈般地跃了出来，然而正是因为这颗跃动兴奋不已的小牙齿为她平添了几分俏丽与俏皮，她那平常的相貌也因此而不平常起来。已经逐渐长大了的果欢拥有一副极富魅力的身材，虽非亭亭玉立却像绘画大师笔下的模特一般，三维凸显尽现出年轻女子气质与风韵。有一天果欢凑到果鹤鸣面前，兴奋好奇又神秘地问道，“哥，你真成！你是怎么想起带杨晶去运河湾那边游泳的，而且还是在雨中！杨晶就那么愿意？”果欢是个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想掩饰自己内心真实感受的女孩子，想笑即笑想哭即哭想闹就闹，或许眼角还挂着眼泪却因为什么事而大笑起来，浑然忘记了刚刚还哭过，从小便如此，爸妈以及哥哥连同奶奶都迁就她。果欢大多数时候是愉快而兴奋的，在哥哥面前就更是如此，性格内敛的果鹤鸣常被妹妹的愉快以及兴奋所感染，而暂时将内敛与沉稳丢在一边儿，果欢似乎成了这个家庭中的调味剂。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果鹤鸣装作严肃色厉内荏地问妹妹道。

“哥，你这是干嘛，一脸的‘阶级斗争’、苦大仇深！我又不是你的敌人！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和杨晶在大雨天儿跑到运河湾那边儿游泳的事，全果园村都传遍了，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凭什么不能知道？！”果欢说罢，咯咯地笑了起来。

“果欢，你这么大丫头了，怎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果欢撇了撇嘴说道，“哥，我都二十一了，不小了！过个一两年就该嫁人了，没准儿，你还没有给我把嫂子娶进门儿，我就先嫁人了！所以呀哥，我得先学学怎么搞对象！”说完，果欢又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七十七）

刚刚恢复高考的1970年代中后期，高考的录取比例很低，像果鹤鸣这样的农村考生名落孙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像杨晶那样考上BJ师范学院中文系成为了一名大学生倒是极稀罕的事。就在那一年，杨家的厄运结束了，好运随之而来，杨晶高考之前，杨帆仁接到通知，他的帽子被摘了，他的“问题”被平反了，他可以即刻带着老婆孩子返城并安排工作了！这个好消息令女儿杨晶激动兴奋更是摩拳擦掌，她感觉她的头脑空前的清醒，原先做起来迷迷糊糊的令她头疼的数学题在某一天竟是豁然开朗，从公式的推导到解题的思路就那么清晰地在她的头脑中呈现，她的心情变得快乐的起来，对于高考的信心空前的高涨！不能不说，杨帆仁返城，对杨晶的自信起到了极大的帮助作用。考上了大学的杨晶还时常地给果园村的果鹤鸣写信，开始果鹤鸣还给她回信，到后来慢慢地心冷了，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于是也就懒得回信，最后双方也就断了联系。大学毕业后的杨晶回到了她高中时候的母校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她诗歌散文时常地在报纸上出现，而让人们记忆久远的就是那篇叫作《雨中游运河》的散文，读着那篇散文，让果鹤鸣想起了鲁迅先生的《故乡》，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的本来中年却似老年的闰土。

高考的败北，“恋人”的回城与榜上有名，使得本来满怀热情、希望与憧憬的果鹤鸣心情抑郁到了极点，他眼前是一片阳光而心中却是一片阴霾。果园村与京东县城，一个东南，一个在西北，中间只隔了这条运河，就那么斜斜地相互对望着；但人与人地位与境遇的悬殊岂是这段距离所能计算得清楚的？果鹤鸣想，那该是人间天上的区别吧。与此同时，他能够感觉到来自于背后的指指点点与叽叽喳喳，这个时候的果鹤鸣就又成为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农村市井间生活的人们，是太需要谈资与话题来提振心情与消磨时光了，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是谈资缺少了话题，普通老百姓无疑将处于极度无聊与平淡之中，同时也就没有了身心的愉悦与兴奋，那将是一个很难想象的世界，而恰巧在果园村，果鹤鸣就再一次成为了人们议论的对象，这也该算是他对这个村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贡献吧。不过上一次大多是批评，更有同性间的羡慕嫉妒恨，而这一次则大多是同情，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老实本分脑子灵活知道上进，怎么就总也不被上天垂青？！一次次地试图冲出去，冲到另一个更为优越的环境中去，怎么就总也冲出去呢？

本来已经脊背挺直显示出自信与力量的果鹤鸣，似乎于一夜之间竟微驼了背，就连眼皮也耷拉了下来。果鹤鸣再早已经学会了吸纸烟，这时候便没白天没黑夜的抽得昏天黑地，但这又怎么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他只是麻木自己罢了。这一次不仅仅是高考失利，令他心痛的是那个已经冒出芽儿来的“初恋”，也一并被带走了，那个大胆而丰满极富女人味儿的女孩，终是离他远去，一个梦就这么破灭了。

完了，全完了！目光呆滞地躺在炕脚儿的果鹤鸣，看到了拄着拐杖进来的奶奶，老人家已经多年不曾踏入这个院子了。这几天孙儿没有给她送饭而全由果欢代送，她才知道了孙儿的事，于是硬是拄着拐棍儿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奶奶将手搭在了孙儿的身上，脸上挂着一丝笑容说道，“鸣儿，欢儿跟我说你‘蔫头耷拉脑的’卧床不起，说是你病了，让你去卫生院看病你又说没病，奶奶看哪，你这是心病！”

奶奶轻咳了两声，这时候儿子果如海端了碗水过来，“妈，您喝点儿水吧！您这腿脚不好，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轻言细语地说完话，便一撩帘子退了出去。

奶奶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继续对果鹤鸣说道，“鸣儿，还记得那次我对你说的话吗？你们俩，门不当户不对，不合适！那丫头鬼精鬼精的，怎么会下嫁给你一个农村人？不光是她，你睁大眼睛瞧瞧，现而今，哪个城里姑娘会嫁到农村来？！咱不怪人家，谁叫咱农村又穷又苦呢，换了你是城里姑娘，你也不愿意嫁到农村来，是不是？！”

奶奶端起那杯水又小口的喝了一口，接着说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些年，你天天儿跑呀跳呀又是举那石头溜子的，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儿，奶奶瞧着就喜欢，这才是‘正道儿’呀！别的全都是假的，只有身体好才是真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保不齐哪天咱们农民的日子就好过了！可现在还不到时候，还得吃苦受累地挨上些年，闹心的日子总是会过去的！不过，这已经是很好了，哪像我年轻那会子，从关外逃难入关，怕让坏人瞧出来起歹心就扮成个假小子，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儿，还时不时地要饭吃！想来，那时候的日子有多难，不是也过来了？！你们还年轻，吃点苦受点儿累，经历点摔打磕碰，不打紧的！鸣儿，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奶奶是被果鹤鸣搀扶着送回她自己的院子的，奶奶的话像一剂清凉药，让果鹤鸣从躁动不安到浑若死灰的心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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