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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绕出营区,爬上阵地,登上一面陡坡,沿一条窄窄的雪谷,向南逐级攀登,往冰山的后坡去。有时我出了营区,骑马向西,沿冰河上溯,绕过一道雪冈,然后向南,从一片谷地穿过,再折而向西,进入罗布盖孜雪谷。从这里进去,在左右罗列的冰林的长廊里,我可以一直走到明铁盖河的河源。那里有冰川,有冰峰围就的冰兜。我的背后斜背着一支“五六”
式冲锋枪,腰际挂一支备用的“五四”式手枪,带足了步枪和手枪子弹。我选择晴朗的天气出去。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只要有枪,我什么也不害怕。我早就不满足于去冰河炸狐,去阵地的斜坡猎兔。我要寻觅的是雪豹、棕熊,哪怕是一只苍狼也可以。
我渴望搏击。我最喜欢去的还是一面雪冈的脊坡,它就在明铁盖冰峰的背后。它的南面,是一片明晃晃的冰原,往远去是一系列矮矮尖尖的冰山,冰舌从冰原的边缘探出来,舌尖上挂着宽阔的冰瀑。6月里,我们从冰瀑下引来融雪水,让它顺着雪冈的脊坡往前辈开凿的一条小渠畅流。这小渠绕过冰峰,把流水送下雪冈,从阵地的斜坡,一直送到我们哨卡的营地。
天气晴好,我站在雪冈的脊坡上。我的左边是一片雪洼,右边是我骑马时经过的地方———罗布盖孜沟口的冲击平地。从这里看,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十分开阔。天空蔚蓝,白云洁净,冰山雪坡分外悦目。那些熊、豹、狼、狐也喜欢这里的风景吧,在雪冈的脊坡上下,到处有它们的足迹。我循着这些足迹在雪坡的上下游走,有时爬上冰原,辨认一两簇兽毛,无奈我看见的依旧多是旱獭。这些有着金缎子一样的皮毛,肉球一样滚动的小兽,成群结队地去冰瀑下喝水。正午的太阳静静地洒下来。6月里,我感受到一些温暖。现在,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摸一撮烟丝撒在一小片报纸上,卷成一支纸烟。我静静地抽着烟,感到很惬意。我不屑猎那些旱獭。
我常常就陶醉于这种平静,这种平静是我的幸福。我非常乐意就这么坐着,照一会太阳,看一看眼前灿灿的光。实际上,我有一点怠倦。两年多了,我已经习惯了冰山的孤寂。
那些旱獭,在我面前的砾石中穿梭,有一只躲在石头后边,颤巍巍向我抬足。我拿纸烟轻轻地朝它绕一下,此时,我想我绽出了一个微笑。我看什么都是平和:一片雪原、一面峭壁、一道丘壑、一块石头。回首看塔木泰克山涧,山涧里正在吞云吐雾;远处,在它的上面,阿瓦阿基里冰坂与白云连成一片。我仍是无聊。
困困地站起来,走过雪洼,往明铁盖后山爬,那里有岩羊和雪豹的新鲜的足迹。我先是顺着雪冈走,然后到达冰坡。我在这里看见一些利爪蹬踏的印痕;冰坡的边缘,有一些冻结的血污,但这血污又断断续续往高处去了。循着它,我一步比一步走得艰难。约莫有两个小时,我一直慢慢地走,有时候上,有时候下,有时候停一停。待地上的血迹消失,只剩下豹的足迹时,我站在了一处山垭。我的面前是一片零乱的雪泥,其间散乱着一些兽骨,另一些骨头零散地被扔在远处,那周围有纷乱的兽的足迹。我想,这就是我要看的结局了。生命的有,我没有看见;生命的无,只凭揣测。我太累,在一具头骨旁坐下,咀嚼无奈。
太阳走过冰原,在那些小小的、尖尖的排列的冰山的顶上闪耀,明晃晃的冰山灿灿地快要化了。太阳在那里小小地悬着。太阳变得小小的之后,不太雍容,但显得抖擞。我很爱太阳这个样子,很想把太阳就那么轻轻地一捏。
我抚摸那头骨。我在这头骨上看见淡淡的新鲜的血痕。我抚摸那头骨上的面颊,看着那面颊上斜斜地向前探出的嘴骨,感到很亲切。我抱住那弯弯的、粗粗的、水牛角一样的盘角,在那面颊上轻轻地一吻。我看见它似乎微微一笑。“太古老了,太古老了,太古老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末了,我四面顾盼,原来我在嘲笑自己。但是,我仍然亲切地看着它,并且动情地摸摸它的脸。
天空湛蓝如静海,太阳的光芒在一点点减弱。我瞄天空,就那么用眼睛瞄。我那么瞄,我的眼一点也不吃力。一片阴影在我的眼边抹了一下,我抬手一拂。我又那么瞄着天空,但是在感觉之中,我觉得有一只兀鹰在天边飞舞。我会心,过了很久很久,才淡淡一笑。我知道,它又在孤孤地飞。它总是那么飞。它拍打一下翼翅,往高处升腾一下,然后飘着。我熟悉这种飞翔,我喜欢,甜甜地点头。它勾头望我,我知道,它勾头望我。它很远,但是,它勾头望我,我知道。我又平静地坐下,什么也不看。太阳照着我左边的脸,我觉得,右边的脸有一点冷,鼻翼有一点僵。我什么也不看,我的眼轻轻地闭着。
我知道,天很蓝,它的翅膀从我的头顶滑过时,蓝蓝的天空一闪。我需要先调整一下视线。我那么虚虚地睁眼,然后再慢慢看光。它的硕大,我认识,现在它仍然硕大。我知道,它展开翅翼,用一只翅膀就能够把我遮蔽。它用铁爪敲我面前的一根兽骨,乜斜着一只眼睛看我。我笑了一下,没有调动表情,但是我知道,它已经看清楚。我心平静,而它也平静如我。
薄薄的雾升起来,雾色嫣红。我拿手朝前一抓,天晴气朗,依然是愉悦我的眼。我又把眼闭上,薄薄的雾继续升腾,我看见嫣红的雾中,那鹰走动如我。我用手掷了一下,我看见它笼罩着一派红光。薄薄的雾又是升腾,并且持久。我睁开眼睛,看见嫣红的雾中那鹰走动如我。我复闭了眼依然睁开,看见我身上披着一片红光。我微微一笑,我看见红光中的我走动如鹰。我敏捷地举起枪,把枪栓拉开再轻轻一送,我知道,顶上了一颗枪弹。我把保险机扳动了一下,让它移动到连射的位置。我微微笑,看见雾色依然嫣红,而那鹰正走动如我。我端起枪稍微一瞄,我看见如我的鹰四周有一圈红晕。我刚要眨眼,干脆就扣动扳机,我看见雾中的鹰往前一蹿。嫣红的雾散开,那鹰蹬踏时脚步有力。它胸前的羽毛被什么拂了一下,胸口接着被弹丸撕开。雾色嫣红,它在嫣红的雾中纵身跃起,并且腾飞到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它那么拍一下翅膀,身体再一次升腾。鲜血如涌,从它的胸口喷射出来,一团脏器从伤口挤出。它陡然伸出利爪,抓住了正在坠落的脏器;它又那样拍一下翅膀,向远方滑翔;殷红的鲜血,从空中一路洒下。嫣红的雾散开。在远处,它似乎想再往高处飞。我看见它猛然拍动翅膀,向高处一个努力,但它突然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扭身直直地栽了下来。
我听见我的心里剧烈地一响,仿佛是一块石头落地。
“好。兄弟,”我说,“你做得很从容。”但是我接着说:“不。
是的,你应该这么做。”
太阳消失。天空苍蓝。雪野仍是明净。皑皑的雪谷,铺洒着一路殷血。那血凭着热力,慢慢地在雪地化开,一团团,一簇簇,如同怒放的玫瑰。鲜艳的花朵,但是永远也不可攀折了。我平静地站在雪冈,接着我敏捷地走几步,在这灿烂的雪野,我感觉到一阵轻松。
夜幕降下,天空先是一暗,但接着就转为幽蓝。明铁盖冰峰不再像在阳光下时那样闪耀,它雪白的肌肤在夜色中显得柔和。璨然的星越来越繁越来越亮,并且闪现在我的背后。我面前的雪谷却变为幽深。这时,我就听见了豹的长啸,也许是远处的雪崩在山谷的回响。但是,我的前面,分明有两盏绿灯,磷火一样闪着,并且在慢慢游走。那灯火渐渐增多,并且一片片漂流。此时雪已上冻,我听见了豹的响鼻和狼群纷乱的脚步声。我微微笑了,独站雪冈。我感到轻松和惬意。月华升起,我面前是月色朦胧。
1994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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