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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有百兽之王”美誉的老虎,对于川北村庄里的人来说,遥远得像隔着千山和万水。只在茶余饭后,它们才偶尔带着磅礴的气势,纵身跃进那些村民讲给自己儿孙的故事里。可在孩童们还扯着衣角,眼巴巴追问那只老虎的行踪时,讲述者的思绪,却倏忽被夜空中混合着麦穗和泥土味的风,裹挟着上了山岗和坡岭。比起一只老虎,这一茬庄稼的长势,碗里白花花的粥,以及秋天最后的收成,才更让村里人记挂和牵系。
一些月光清朗的夜晚,吃过饭,父亲并不急于就寝,而是独自走出家门,走去屋后的山岗。那里有坡岭、沟壑、树木,更多的是一块缀着一块,种着庄稼、菜蔬和瓜果的土地。那时我家在山岗的凹陷处有块最大的柑橘地,每年成熟季,远远望去,满树挑着黄灯笼。偏偏这时,父亲晚上并不出去,任那些灯笼从黑夜挑到天明。那些年月,物资匮乏,民风却依然淳朴,父亲夜行并不是去守盗贼。但他宣称的理由似乎也并不充裕———去地里捉啃噬菜叶的虫,驱赶破坏庄稼的黄鼠狼和野兔。那些狡猾的坏东西,在夜里舒张筋骨,从掩体、巢穴里钻出来,总是变得神清气爽,生龙活虎。
有一晚回来,见我还醒着,父亲竟神秘地告诉我,其实他主要是去听夜里山岗均匀的呼吸,以及他亲手撒播的麦苗喝水和拔节!在村小代过几天课的父亲有时说话文绉绉的,这让我费解。
但他的话一天天发酵着我膨胀的好奇。我总觉他一次次在夜色的蛊惑下,跨出家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不止一次,我央求要跟着他去。但母亲总将我孱弱的身板和夜间山谷的湿气、雾霭连缀在一起,斥责一番,牢牢把我拦在院门里。
那年翻春的时候,镇上来了一个马戏团,说是有老虎。全村人的热情都被点燃了,没有不去看的。但我是例外。那天我发着烧,浑身酸痛难耐。乡村医生为我把脉抓药后,母亲去灶房生火,很快用深浓的中药味淹没了我的口鼻和身体。这时的母亲与平常不一样,她总是苦着脸,身体被什么压着似的,直不起来。
但父亲一直是那副乐天知命的样子,日子的紧巴和家庭的困顿对他来说,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那晚他带着弟弟回来,一直在不停地念叨那只威武的老虎。以至于那只老虎,披着霞光般的皮毛,那晚深潜进我的梦。我与它同行,徜徉在一片无垠的月光里。
日子流逝,我依然瘦弱。那只老虎却更为频繁地光顾着我的梦境。有一晚,我甚至化作了那只金色的虎,力量充满了我的身体。迎着太阳喷薄而出的方向,我凌空扬起四爪。但很快我的笑惊醒了自己。黑夜里,我伤感地抱着自己薄凉的身躯,向更深的黑暗蜷紧。
跟父亲夜行那天,夜幕似乎垂落得慢一些。那天头痛又犯了,昏昏沉沉醒来时,门口赫然站着一个人。是夏天正热的时候,他裸着上身,金灿灿的夕阳涂在他强健的身上、脸上、脖子上。是父亲。但那时,我脑中却突然奔进一只虎,一只活脱脱的老虎。他定定地望着我,随即我便撞上了他的眼神。父亲的眼里竟然凝结着深深的忧郁和担心!我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
这让我难为情。这当儿,他好像做了一个愉快的决定,突然跨出那片金色,几步走到我床前,说,好些了吗?今晚,跟我去山上!
我不知道那天母亲为什么没有拦住我,她只是默默为我加了一件衣。月光如泻。爬上山岗时,山谷仿佛睡着了。只有我们滞重的脚步,一下一下,叩击在我的心口上。那些树木、峰峦和土地,展露出我平素从未见过的样貌。走到那块犄角似的山包前的土地时,父亲停住了脚步。他缓缓把身体往下蹲,似乎正一点点蜷缩起来,再看时,他已把头埋在菜叶间,似乎要与那些月光下变得青亮的菜蔬融为一体。我的身体僵在那里,我猜测他或许正如他所说,在倾听那张叶片悄悄的梦呓,以及叶片之下土地的呼吸。但他突然回过头来,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月光下,父亲的眼神笼罩着一根通体碧绿、正旁若无人蚕食菜心的虫子。没费多少力气,那晚,我学会了像父亲一样蹲在菜叶间,通过辨听,迅速找到虫子的踪迹。但那些虫子都太小,我更希望哪里突然蹿出来一只黄鼠狼,或鲁迅笔下《故乡》里那种怪异的猹。正遐想,突然头顶哗啦啦一声脆响,如裂帛,撕碎夜空。一只青鸟从山包上的树影里弹射出来。父亲猛站起身。那只大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迅速朝另一个方向飞去。见我还愣着,父亲大声叫我跟上。而后,一弓身,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田畴、沟壑、起伏的坡坎,此时,在父亲脚下都变成了平地。我脚底发烫,体力渐渐不支,他却仍在高吼,跟上!跟上!
那声音夹在他脚下踩掉、滑落的碎石间,响彻山谷。月光之下,父亲激昂的身子,似乎带着一种极其饱满的旋律,就似我无数次梦到的那只老虎!他跳跃,他咆哮,他怀揣希望,无惧输赢,在属于他的人生疆场上,背水一战!
那只鸟扎进一团更大的树影,最后再没了踪影。父亲却一点不失望,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站在我身边,回望我们跑过的那长长的、浸在月光里的路,他嘴角悄然浮起柔软的笑意。下山的时候,父亲竟然哼起了不成调的歌儿。我的头一点也不痛了,身子轻松起来。当走出那片洒满月色的山林时,父亲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清了清嗓,看着我,大着嗓门说,嘿!别总耷拉着头!今晚,你跑起来像———像只老虎———“老虎”两个字他加了重音,长长地拖着,抛向夜空,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月光陡然间亮了起来,我加快脚步,和他并起肩来,踏上通往家门的最后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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