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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第1页）

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何文在距离北京城几百公里以外的晋原城开了一家烧烤店。准确一点儿说，是和高革一起开的店。高革出资十七万，何文把进城这几年打工攒下的八万块钱全数拿了出来。顺理成章，高革是这家烧烤店的大老板，何文是二老板。

自打跟了高革一起跑工地，几年里，何文和潘老二跟着高革几乎把整个晋原城的工地跑了个遍。说回来，那几年，晋原城像是开了春的竹林，楼房跟雨后竹笋似的寻了空地就飞快地往起拔。林子里长满了，就向四下周边里蔓延。工地午休的时候，何文愿意边蹲着吃饭边仰头数在建楼盘的楼层，三天或者五天接一层楼，根扎在大地之下，可不就和竹笋一样，都拔节生长。何文嚼着满嘴的放了陈醋的刀削面，两个腮帮子一收一鼓，自言自语说：“盖了这老些楼，啥时候也能给咱自己盖一间？”

陈醋厂房翻建是何文干的最后一个工地活。回到晋原城，高革就解散了他的工程队。有人揣着存折回农村老家盖房娶媳妇，有人改行做了城市流动商贩，有几个想再干几年工地活，高革帮他们联系了熟人，跟了另一个人品还不错的包工头。高革问何文怎么打算，何文说想跟着他一起开店，不知道他欢不欢迎。高革给何文一个大大的拥抱，欢迎，当然欢迎。这是他最希望的结果。高革又问潘老二怎么想，潘老二说他没想好，想先跟着高革和何文一起干。高革便张开手臂，把潘老二也搂了进来，三个人抱在了一起。

高革其实早就物色好了一个门市店，七十多平方米，距离号称“晋原版王府井”的花巷只隔了一条马路，门市店西侧不足六十米还有一家中型超市。花巷，“铜锣湾”式的商业步行街，晋原城最繁华的商业老街，有着三百多年的商业历史，是中国著名的夜市之一。当然，何文不知道啥叫“铜锣湾”，也不知道中国“著名夜市”究竟是哪些夜市。其实知不知道这些都无所谓，只要每天的人流量足够大，客人足够多就好。

盘下那个门市店，加上办理相应的手续证件，加上店内装修、桌椅炊具等购置，算下来总共二十四万四千块钱。高革出的十七万加上何文的八万，等到店面装修完，只剩下六千块钱。潘老二因为嘴馋，之前干工地活挣的钱多半都变成了肚子里的油水和屙出来的大粪。加上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下半身的需求旺盛，偶尔也背着高革和何文，偷偷跑出去找小姐，所以几年下来，存折上只有不到五千块钱。

“六千块钱进货估计够用了。你那几千块钱先存着吧。啥时候实在是钱周转不开，你再拿出来应个急。”高革对潘老二说。

潘老二觉得跟着高革和何文一起开店，两个人都出了钱，只有他潘老二一分钱也没掏，难免内心里感到惭愧，所以店里店外无论啥活都卖力地干。

开店，自然要给店起个名字。用高革的话说，一个好名字能把远在京城的客人都勾引过来。高革用“勾引”这个词来形容招揽生意，这让何文多少感觉有些像是在开古代的妓院，而不是新社会里一家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烧烤店。不过话糙理不糙。

“叫‘瞎××烤’咋样？这名字够俗，好记。”潘老二说。

高革说：“不行不行，晋原人看不懂东北方言。”

潘老二说：“那就改成‘瞎?烤’。”

何文说：“倒是容易记住，就是太俗了。我要是客人，看到这名字，一准儿觉得烧烤不好吃。瞎?烤的嘛。”

三个人花了一天时间琢磨店名，想了不下一百个名字，最后高革拍了一下大腿，说：“要不，就叫‘文革烧烤’吧，取我和老何名字中各一个字。”

潘老二也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个好。这个名字不俗气，有怀旧感，还容易让人记住。”

何文也说：“名字确实是好名字，只是把我的名放在哥你的名前头，我觉着不太合适。你才是大老板。”

高革拍了一下何文的肩膀，说：“啥大老板不大老板的，咱都是兄弟。

这个名字就是有一点不好，没办法把潘老弟的名字加进去”。

潘老二说：“哥，你多想了。这个名字实在是起得好，就这么叫吧。”

于是，高革、何文和潘老二开的这家烧烤店正式起名“文革烧烤”。

试营业的前一晚，高革和何文还是有些顾虑，觉得很多人可能对“文革”这两个字，或者说这两个字的组合内心里多少是有抵触的。所以，第二天开业如果店里没有客人，得想些什么办法上街招揽客人。两个人商量到晚上十一点多，各自打了十几个哈欠，这才睡下。

不承想，第二天营业，从上午十点半开始进店第一个客人，到十一点四十九分，一张大桌和八张小桌便都坐满了。到了十二点半，竟然有十几个客人排起了队伍在店外站等。这可把何文他们三个人给累坏了。潘老二会吃，吃得多了自然懂得什么食材用什么调味料、烧烤到什么程度味道会恰到好处。所以，潘老二当仁不让成了烧烤大师傅。何文早先在村里的时候也经常领着一帮“小弟”到野地里烧烤，算是经验丰富，所以潘老二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上手做烧烤二师傅，同时兼做前厅服务员。高革虽是店里的大老板，因为客多服务员少，也前厅后厨两头跑，负责下单、传菜、打扫和结账。三个人连续忙了五个多小时，到下午四点前后，店里备的食材竟然见底了。一天当中食客需求最旺盛的时间还没到，备用食材却不足了，这还了得。头一天营业，就把客人拒之门外，实在是说不过去。于是三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由高革到最近的农贸批发市场大量采购猪牛羊肉，顺便又买了一些调味料。

店门拉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潘老二搬了三把椅子并排放好，躺在椅子上，一手挡在眼睛和棚顶亮着的灯之间，另一只手攥拳捶腰。何文蹲坐在后厨的地板上，拿钢丝球擦洗收拾下来的铁扦、竹扦。

高革抽完一根烟，也进了后厨，蹲坐在何文旁边，跟他一起清洗。洗毕，回到前厅，三个人大致算了一下账，这一天的净利润竟然有一千一百多块钱。

“来，咱哥仨走一个。”高革开了三瓶啤酒，三个人一人抱着一瓶，对瓶一口气吹了。

“文革烧烤”就这样开了起来。三个人原本曾设想过小店营业以后，来店吃烧烤的人可能会不少，毕竟在那个地段开烧烤店的只此一家。而实际上，进店的客人何止是“不少”，简直是多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客人一波接着一波，店门外最多时候竟然等了三十一单客人。有人宁愿在门外等上一两个小时，就为了买两串烤酱油筋。

何文提议，店里多备一些塑料凳子或者马扎，店外有客人排队的时候，不能让人家就那么站着等。高革和潘老二表示赞同。于是，店里购置了二十个塑料凳和十五个马扎。此后，烧烤店门外沿街便多了一道烟火味十足的风景——十几、二十几个互不相识的穿着打扮讲究的城里人，临街坐着高凳或低马扎，右手拿着肉串左手攥着啤酒瓶，一口肉一口酒，吃的人吃得不亦乐乎，看的人看得满嘴淌哈喇子。有人吃好喝好了走人，位子刚空出来，不出一分钟，保准又有一个屁股坐上去。

烧烤店开业的第四个月，八月八号，北京奥运会开幕。何文又提议，买两台二手的电视机，屋里一台屋外一台，晚上营业的时候，给客人直播奥运比赛。高革拍手叫好，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商场，临近中午时候坐着一个小厢货回到店里，并且带回了三台簇新的液晶电视。

“既然要买，就买新的，反正以后世界杯的时候也能用上。”高革说。

又说：“我想了一下，买三台电视更合理。屋里挂一台就够了，但是门外需要两台，门外左右两边都有客人，都得照顾到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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