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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2页）

何文犹豫了片刻，又四下环顾一番，见没人注意，悄悄松开了捏着卫生纸的手指。

穿过火车站前广场，潘老二带着何文进了地铁站，乘坐地铁一号线，后又两次转乘公交车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再步行不出十分钟，这才到了潘老二落脚的地方，一栋十二层高的高楼。那栋楼在北京城算不得高，就是几十层高的高楼也不足为奇。但何文觉得那已经是很高的高楼了。那年，新宾县城里最高的高楼只有六层，是一栋比其他六层高的居民楼稍稍高出一截的商厦。真正盖起十二层高的高楼，那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何文家所在的榆树乡，那时只有一栋三层高的小楼，三层算下来，面积总共也不超过两百平方米。不过高楼高多少层，其实跟潘老二没什么关系，他住的是地下室，跟别人一起合租的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二十多平方米，比何文在老家住的红砖平房小了一半还多。而这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除去一个公共的进门厅，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大约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厨房，剩下的不足十平方米空间再分成两份，感觉真像是两个大胶囊。这是何文到潘老二落脚处时的第一感觉。那时候还没有胶囊房的概念，也许有，但是何文之前从未听说过。他就是觉得那两个小房间太逼仄了，人睡在那里面，可不就像被裹在胶囊里，呼吸久了，屋里有限的氧气被消耗殆尽，人难免呼吸困难，头晕眼花，甚至可能被憋死。

潘老二自己住一间“胶囊”，另外一间住着两个人，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将近三十，住上下铺。潘老二房间里也摆放着一个上下铺的蓝漆铁架子，铺了木板和草垫子。潘老二原本住上铺，下铺住着一个原籍四平市农村的年轻人，在北京读完大学，就留在了北京工作。后来那个年轻人搬去了别处，潘老二便从上铺搬到了下铺，上铺空了一个多月了。潘老二说，那个年轻人是因为谈了一个女朋友，搬出去是为了方便和女朋友干那事。何文倒是觉得，那个人搬出去多半是因为受不了潘老二那臭得令人发指的汗脚。

潘老二有汗脚，但有汗脚不是问题，很多人都有汗脚，只要勤洗就是了。

问题是，潘老二有汗脚却不喜欢洗脚，而且一双袜子穿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换，鞋子更是三两个月才换一次。一双捂了几个月的汗脚，五六双横七竖八丢在地上、硬得像臭咸鱼的袜子，加上一间胶囊一样的小房间，整个就是一个生化毒气弹，连潘老二自己开门进屋都不得不捏着鼻子。

潘老二捏着鼻子进屋，何文在门厅里深吸了几口气，闭着气跟进了潘老二的房间。何文的闭气本事在陈家村乃至榆树乡都是出了名的，在河里扎猛子，可以待在水下三分钟不出来。只是没想到，练了多年的闭气功夫，如今居然为了避开潘老二的脚臭味儿给用上了。

潘老二背对着何文，指着空着的上铺说：“这几天你就住这儿。”说完，绕过床铺，拉开了换气扇，再绕过床铺，弯下腰一只一只捡起丢在地上的臭咸鱼干一样的袜子，一并丢到床下的浅蓝色塑料盆里。回身，潘老二用下巴指着自己的床铺，说：“东西先扔我铺上吧。”说完，端着盛了袜子的塑料盆出了房间，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盆里的袜子泡上水。

两个人在潘老二的落脚处没有过多逗留，潘老二把袜子泡进水里，并没有马上洗，而是关了屋子里的灯，带着何文出门，去动物园买衣裳去了。

步行不出十分钟，乘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中途换乘一次，然后再步行几分钟，便到了动物园。这个时候，何文才算是知道了，原来那个叫“动物园”的服贸批发市场，给它取名字的人并不是怀揣恶意取的名字，而是因为市场旁边真的有一个动物园。

在“动物园”转了不出半个小时，潘老二给何文挑了一身灰蓝色的运动服，裤子和衣领都可以系带的那种，衣裳后背还印着一只嘴咧得老大的猴子。

“这叫大嘴猴，名牌儿。”潘老二说完，又说，“不过，这个是仿品。”

何文看了一眼衣裳，又看了一眼潘老二，然后又看了一眼衣裳，说：“仿品？就是假的呗？”

潘老二说：“差不多吧。不过这个应该是高仿品，跟店里卖的差不多。”

又说：“这件衣裳在这儿卖三十五块钱，到了店里的话，没有一百块钱怕是下不来。”

何文没有吭声，又瞟了两眼衣裳上的那只咧着老大嘴的猴子。说实话，他不喜欢那套衣裳，他觉得那套衣裳上的图案有些花哨。要是穿着那样一身衣裳回到村子里，准会被人在背后议论，说他不正经。不过潘老二已经付完了钱，买了也就买了。而且那个时候何文心情不好，本也有心尝试一些新的活法。何文心情不好，不是因为在车站等潘老二等了一个半小时还多，也不是因为北京城接受不了他的土，而是另有别的原因。于是他索性也就接受了那套衣裳。

潘老二又给何文挑了一双运动鞋，何文抢在潘老二之前把钱递给了卖鞋的中年女人。潘老二啧了一声，拧着眉毛看了何文一眼，把掏出来的三十块钱又放回了钱包里。

何文在卖鞋的那个中年女人的店里把新买的衣裳和鞋子换上了。潘老二向中年女人要了一大一小两个袋子，把何文脱下来的西装和皮鞋分别装进了袋子。

买完衣裳，潘老二领着何文回到他住处附近，钻进一家串店。店是一对从黑龙江大庆农村出来的中年夫妻开的。男人生得粗糙，糙眉糙眼，酒糟鼻，一米八的大个，一脸络腮胡子，左脚跛得比较严重。女人倒是很漂亮，兼有北方女人的大方和南方女人的婉约。

“看见那个老板娘没？咋样？”潘老二要了一把烤肉串、两个烤大腰子、一条棒砸鱼、一份素拍黄瓜、一盘盐爆花生米和一箱啤酒，等老板娘拿着菜单回了后厨，把嘴凑到何文耳边低声说。

“什么咋样？”何文问。

潘老二说：“当然是说老板娘长得咋样。”又说：“那脸蛋儿，那两个奶子，还有那个翘起来的屁股，真是要了人命啊！”说完，潘老二咽了一口口水。又说：“白瞎了！一棵好白菜，咋就让猪给拱了呢。”说完，拍了一下大腿。

何文不说话，等老板娘把一箱啤酒拎上来，开了两瓶，先给潘老二的杯子倒满，再给自己的也满上。

菜还没上来之前，两个人碰了三次杯，又各自喝了两杯，一瓶半啤酒便下了肚。

何文说：“李铁柱那个王八犊子，前天下午又往小石头沟的河里倒白灰，蝲蛄和鱼一片一片的，都叫他给药死了。”又说：“开春的时候，他就干过一回，蝲蛄都爬上岸了，差点儿死绝了。这才缓过来劲儿，又他妈干。”说完，喝了一口啤酒，又说：“就为了省事，吃一顿蝲蛄，他把一条沟的蝲蛄都给毒死了，真他妈的作损啊！”

潘老二说：“昨儿早上我去上班，看着道上一溜黑车，一个婚车队，全是奔驰S320。我数了一下，有二十六辆。”说着，脸上浮出一副自豪的表情，好像那个车队是他的似的。又说：“这城里人是真有钱。”

何文说：“赵亮上个月也结婚了，媳妇是大石头沟村李二愣子他姑娘。

赵亮家算是下了血本儿了，东挪西借给凑了三万块彩礼钱。他老叔，就是在乡里食堂做饭那个，给他出了五辆轿车。酒席摆了三十几桌，一桌十二个菜，非得比别人家都多两个菜。”又说：“倒是争了脸，可也欠了一屁股债。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呀？”

潘老二说：“就我上班那个饭店，每天去吃饭的人乌泱乌泱的，晚上五六点钟的时候更是人多的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排队一直到门外马路牙子上。”说完，叹了口气，又说：“你瞅瞅那帮人，吃一顿饭能花一两百块，花三四百的也不少。吃一顿饭的钱，比我一个月的房租钱还多。关键是花钱吃饭，你好好吃也行。人家不，吃一半还得剩一半。”

何文说：“上个月，李宏伟上山上打松塔，刚爬上一棵树，也真是他点儿背，那么多树他都不上，就那棵树上有个马蜂窝，还叫他给赶上了。幸亏那小子怕把脑袋上粘上松树油子，爬树以前脑袋上套了个塑料口袋，光被蜇了三下。”又说：“那马蜂也是够厉害的，就蜇那三下，差点儿没把他蜇死。在炕上躺了一个礼拜，才能下地。”

潘老二说：“我记着你以前好像老听任贤齐的歌。前阵子，十几天前吧，我在西单那边儿一个商场里出来，差点儿跟他撞个顶头碰。亏了有个穿黑衣裳戴墨镜的拦着。一瞅就知道，那个是他的保镖。”又说：“上个月我还碰着演电视的那个，就是演《老房有喜》里边的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对，赵薇。我在王府井碰着她了。在这北京城里，老是能碰着明星。”

何文不说话了。女店主端着拍黄瓜和烤好的肉串、腰子从后厨出来，何文拿起一支穿着烤腰子的串，咬了一大口。他不说话，不是说累了，不是为了专心吃烤腰子，也没有喝醉，而是因为发现和潘老二虽然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聊天，却是在各说各的话题。何文说的都是村里的事情，潘老二说的都是北京城的事情，虽都是新鲜事，但风马牛不相及，根本说不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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