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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尊严（第1页）

哈哈，爸爸，你看你衣服怎么穿的，一长一短，来，我给你照个相。”

爸爸站在家里的射灯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他此刻反应神速，赶紧将一颗颗扣子解开，然后仔细地从领口开始对齐，再一颗一颗慢慢扣上，直到最后一颗扣子扣完，衣角整整齐齐地对上。他看到我刚刚举起的相机，脸上有了得意的笑容，对着镜头，给了我一个少有的大大的笑脸。

因为离得近，显得笑脸好大。我能看到他鬓角下没有剃干净的胡须，泛着白光，若是把胡须留起来，那他就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啦，像爷爷过去那样。爷爷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白胡子老头儿，胡子留得长长的，他曾是私塾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远近的乡邻有什么东西要写，都来找我爷爷。

射灯底下光线不好，把他的脸拍红了，尽管拍得不好，可是我拍下了爸爸大大的笑脸。他能干地自己将衣服上的一颗颗扣子对齐扣好，穿戴整齐，在我面前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拍到了。

人在此时，不管怎样意识涣散，依然记得要维护身为一个人的尊严。这是爸爸的要强，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最底线的要求。我后来看一些有关阿尔茨海默症方面的书，知道有这样病症的人，他们一样有着极强的自尊，他们极反感家人当着其他人的面大声指出他们的错误，斥责他们行动力慢、理解力困难；他们不喜欢反复被问到“你是谁？”“我是谁？”这样低级无趣的话题，不要因为他们有认知障碍，就以为他们随时都是糊涂的，不再在意他们的内心世界。

有一天我和爸爸去超市，爸爸跟在我后面走得很慢，后来我返身回去牵他，发现他一只手提着篮子，另一只手提着裤子。我心里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我掀开他的上衣角，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穿了条妈妈的裤子在外面，裤子套不上，就胡乱地扎了一根白棉布绳子打了个死结系在腰间，松松垮垮的，不得要领。他边走，可能是感觉裤子要掉了吧，就边用手紧紧地拽着。

这些对于正常人来说的尴尬，也一样是失智老人的尴尬，他们活着也有尊严，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也知道不能让裤子掉在地上。

我带爸爸去超市的卫生间，仔细地为他解开白绳子，因为是妈妈的裤子，扣子是系不到一起了。他里面也穿了外裤，我找了小凳子让爸爸坐下，帮他脱下妈妈的那条裤子，这下他再不用担心裤子从腿上滑下去了。

我问爸爸：“是不是这样舒服多了？”

他说：“嗯，是舒服多了。”

对我们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在爸爸那里都是难题。比如如何辨认回家的路；比如夏天到了该穿几件衣服；比如认识哪些衣服才是自己的，哪些衣裤是老婆的；比如现在是什么时间；比如我是谁……

不记得是哪一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爸爸干坏事了，本来准备上厕所小便，估计来不及，尿在裤子上了。之前有朋友告诉我，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最后会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妈妈的电话等于宣告爸爸的病情又进展了几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从发现爸爸患阿尔茨海默症，到这一天，只过了三年多，他没有完全大小便失禁，只是偶尔会。妈妈总替爸爸掩饰，说爸爸有时是拉肚子，估计来不及了；有时是起床就想尿，来不及了；有时妈妈在上厕所，爸爸来不及了……妈妈的解释总是替爸爸着想，她不想让我给爸爸穿上尿不湿，那样他会变得更加无意识。

而这么多次的“来不及”无疑会让妈妈更加艰难，夏天时还好处理，只需换洗一条裤子；冬天时，仅仅帮爸爸脱下穿着的棉毛裤、毛裤、外裤就是一件费力的事，爸爸会很不配合地拉着他自己的裤子不让脱，也许他认为那是自己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尊严，也许他也羞愧难当，即使是老婆要帮助自己擦洗，他也觉得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于是家里就会因此发生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妈妈好言相劝，直至声嘶力竭地吵骂，爸爸又是怒吼，又是推搡，不让妈妈脱他的裤子，这是一场关于尊严的战争。每个人的身体对于自己来说，都是一个不能受侵犯的私人领地，更何况眼前这个人，也许彼时对他来说已是陌生人。写这一段时，我才倏忽间理解了爸爸，在我们口中“不听话”“不配合”的爸爸，原来是在顾全自己最后的尊严。

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尊严，在生病之后，也不会被遗忘。比如衣要蔽体，即使自己已很难穿戴整齐；比如不能让他人随意接近自己的身体……

我后来阅读有关阿尔茨海默症的书籍才知道，当这类患者发展到第三级，他们生活能力的表现会出现“抗拒看护帮其洗漱或保持仪表整洁，也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况，还包括要在他人帮助下服药，不能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外出。不能阅读，不能写字，无法表达”。如果这是个生活能力评估表，那爸爸现在的情况可以在所有对应的框内一一打勾，也就是说，爸爸的病情在三年间已飞速发展成“脑部严重受损，完全依靠他人，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状态，事实也是如此。

不过，不管爸爸的头脑如何失去记忆，那些生而为人的教养在爸爸那里却没有丢失。爸爸现在连家人都不太认得，但是每当他出小区大门，看到有老人和小孩子经过时，会一直用手撑着门，让他们一一走过，自己最后再走出去，这一幕是和我爸爸居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好友竹子一次无意中看到的。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不禁为我受尽苦难的老爹拍手鼓掌，爸爸真棒，不管怎样都是一个有教养的老头儿，那些教养长在骨子里。

我慢慢意识到，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他们真正的可怜，是他们不能表达，当他们渐失言语后，他们看起来举止粗俗，当他们不愿意时，只能用粗鲁的动作去拒绝，他们只能大声吼叫，词不达意地去表达自己的愤怒，甚至就只用一声“哎呀”，来告诉你他有多不愿意。而面对返老还童又没有孩童般可爱的老人们，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耐心，更多的好言相劝，更多的陪伴与理解，而其实即使是至亲的家人，也很难做到日复一日的耐心。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孤独，我们无法时刻保持冷静，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哪怕他是妈妈的爱人。

就请允许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坚守自己的尊严吧，哪怕我们理解起来如此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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