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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上海里香味四溢客满店堂，留声机咿咿呀呀放着《贵妃醉酒》。楼下的客人们“王老板好”“李掌柜喝”地闹闹嚷嚷，楼上包间里却很安静，池田与由美子的婚宴，只有区区一桌客人。

藤井作为主婚人坐在了中间主位，左右两边坐着新郎新娘。罗芳和罗影两姐妹作为伴娘坐在新娘下首，松木和张震作为伴郎坐在新郎下首，何大头和浩子王胜坐了剩下的位子。

新郎穿着崭新的军装，面上洋溢着喜色，嘴角微翘露出笑容。新娘穿一身洁白的锦缎和服，上面是手绘的淡粉色樱花，领子里露出鲜红的长衣，金色丝绦扎着深红色锦缎的包袱在后腰上，脸上化着淡妆，很优雅，很妩媚，很喜庆。

池田是个内向又孤傲的人，在宁城几乎没有朋友，松木也仅仅因为同是大阪人且平时对他很恭谨才有些交往。除了藤井，今天的客人们与其说是新郎的，倒不如说是新娘的更贴切。他很清楚藤井的暗示，由美子曾是妇女挺身队逃妇，如果被人知晓是会被笑话的。所以他只是租了小上海后巷的一个小院为家，在这里办一桌酒，就算结婚了。

藤井和新郎新娘都不是爱热闹的人，这个婚宴安静且拘谨，似乎只是一群人平常在聚餐。要不是罗影在窗户上贴了大红双囍、在灯泡上挂了大红灯笼以及新郎新娘穿着礼服，很难看出这是一桌喜宴。

藤井简短致辞后，以长官身份代表长辈先接受了新人的敬酒，松木又代表日军同事敬了新郎新娘，新郎新娘又轮番给客人们敬酒。酒过三巡，小凳子端着大托盘一盘盘上着热菜，出门时忽然喊了一声：“先生，你找谁？这是雅间，你不能进。”

张震飞身冲出门，一把揪住了那个男人按在了墙上厉声问：“什么人？！想干什么？”

小凳子在他身后说：“我上菜时就见他在这边，出来看他还在这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张震脑子急转，这人到底什么路数？难道是自己人？可藤井就在里面，谁知道这是不是陷阱，他把那人扭过身来喝问：“说！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人惊慌失措，汗如雨下地说：“我，我是，是政保局的……”

张震火从心头起，反剪住他胳膊的手往上猛地一抬，那男子涕泪横流大叫道：“我真是政保局的啊，我只是路过看看……”

藤井坐在里面听着何大头添油加醋地翻译，脸色越来越难看，池田紧咬着嘴唇，腮帮子愤怒得一鼓一鼓，由美子吓得脸色惨白握着罗芳的手簌簌发抖。罗芳用日语轻声安慰她：“不怕不怕，没事，可能是误会。”

张震的骂声传进来：“看什么看？！老子请客要你看？！娘希匹的老子地盘上请的都是尊贵客人，要你政保局来看个毬啊！”他故意不说藤井和日本人，就是想看看冯静之肚子里憋的什么尿，好在藤井那儿给他下蛆。

“啊！”一声惨叫之后，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说，“我真是政保局谍报队的，宋队长说何记的小掌柜有通共嫌疑，要我盯梢监视，这两天她一直在这里出出入入的，我才进来看看到底她在和谁联络……”

雅间里除了池田、由美子和藤井，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罗影。

罗影耸耸肩一歪脑袋对何大头说：“二叔，有人盯上咱家生意了，你说咋办吧？”

藤井环视一下大家，把目光放在罗影身上，问何大头：“他说什么？”

何大头毕恭毕敬地说：“外面那人说他是政保局谍报队的，他们队长让他盯梢我这小侄女，说她有通共嫌疑……”

藤井审视地看着罗影，她略带顽皮地一笑，双手摊开做无奈状。藤井心说：这个毛丫头通共？

何大头解说道：“我这个小侄女，从小就帮我哥打理家里的生意，我哥死了，我就留她打理何记，我不是还要效忠皇军吗，哪儿有时间管自家生意。”

“哦？那为什么说她通共？”

外面传来噼啪扇耳光的声音和张震的骂声：“滚你的臭鸭蛋吧，何记你也敢动？那是何翻译官家的产业！”

“嗐，这个，太君。”何大头咽了下口水仿佛下定决心才坦白，“这个，通共和抗日分子，这个罪名是可以灵活运用的，有些不配合的殷实商人，用这个办法可以吓唬他们，轻了搞点零花钱。重了，可以抄没家产……”他边说边偷眼看着藤井，“现在，估计冯静之那家伙又盯上我何记了。”

藤井沉吟：“你是说他们是为了敲诈何记才盯梢你侄女？”

何大头说：“还能为什么？您瞧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能帮我看好店就不错了，还能通共？”

罗芳冷笑道：“藤井君，不管政保局还是侦缉队，这些人在敲诈百姓上都是……”她冷笑着住了嘴。

藤井看一眼何大头，何大头尴尬地笑了笑：“经费不足，经费不足嘛。”

由美子忽然说：“藤井君，那个强买了我的男人就是政保局的，他自己说原先就是地面上的恶霸。”

其实，何大头何尝不知道“狗遛人”是警察局的，由美子这显然是在帮罗影，于是也乐得不多话。

藤井的脸色愈发冷了，张震正好走进来，见他脸色冷峻便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不好意思，一点儿小误会，那个笨蛋搅了池田君的婚礼，我揍了他一顿让他滚了。”他回到自己座位举杯朝新郎新娘说，“按中国人的习俗，我祝你们花开并蒂、幸福美满、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说完深深一躬仰头干杯，池田和由美子这才转过脸色来端起酒杯接受了祝福。

松木感叹道：“池田君，恭喜您与由美子小姐喜结连理，祝福你们！”他也恭恭敬敬端起一杯酒敬了他们。

罗芳也落落大方地起身敬酒，她特意对由美子说：“由美子，池田君是个优秀的人，好好爱他。”又对池田说，“池田君，您是我老师，也是朋友，由美子姐姐不容易，请善待她。”说完深深一躬，喝了杯中酒。

他们这一番又是说话又是敬酒的，全是用日语在交流，何大头也没有翻译。

把个罗影看得无趣之极，她不敢看藤井，总觉得他眼睛里面有杀气，时刻想把自己脑子里七七八八的东西都盯出来。也不想看池田，对他完全不感兴趣。松木是老相识了，不用看也知道他这会儿全副心思都用在藤井和池田身上。于是她看着由美子的脸，那张脸薄施粉黛，表情羞涩满足略带点忧郁。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日本女人吗？她看着她渐渐出了神，那张脸渐渐化成了姐姐何逸梅婚礼上的脸，一样华服美妆，一样略带忧郁的眼睛。女人，婚姻？如果是好事为什么她们眼底都有一抹擦不去的忧郁？如果不是好事为什么她们都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嫁出去？

这桌上的日本人都那么优雅有礼貌，与曾经见过的那么不同，由美子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为什么却从她身上看到了姐姐？藤井是个十足的杀人恶魔，可现在却和记忆深处那些神父们没啥两样，虽然傲慢，却也和气。

她摇摇头，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着自己眼睛。抬头，一个那么熟悉的戏谑微笑对着自己，杰克？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没出声。梦醒了，她嬉笑着，给自己斟一杯酒，举杯对由美子说：“姐姐，祝你幸福，干杯！”她低声嘟哝着，“也为我自己。”她一口气喝完了杯中酒，嬉笑道，“我喜欢喝酒，喜欢中国人、日本人大家一起坐下来喝酒、唱歌、开心地笑。不要有人打扰，说什么通共不通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大家不打仗、不杀人，不敲我的店你的店他的店，统统都是朋友……”

罗芳摇头用日语笑道：“我这妹妹又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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