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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裙袂(第1页)

那年孟夏,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我记得当时天色已晚,鸡鸭进了圈,淡蓝的炊烟开始贴着天空驯服地舞蹈。但客人的到来,立时驱走了小院越来越深的暮色,我看见我们家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灯一样,亮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凤云姑姑,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到来的这个傍晚,身体一直不见好转的祖母怎么一下面色红润了起来。那天,祖母破天荒地吃了一大碗饭,一直拉着凤云姑姑的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直到蚕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细雨”声淹没,凤云姑姑才从祖母那间屋走出来,来到我和母亲所在的蚕房。见我们正在喂蚕,她好听地哇了一声,转瞬,把头埋到身旁一簸正争抢着桑叶大快朵颐的蚕儿上方,闭上眼,静默不动。我知道,她一定在倾听,像我一样,每当从蚕房走过,总要驻足,沉浸在那些精灵咀嚼出的沙沙“细雨”声中。那些仿佛带着细碎齿轮的声响,像素净的月光一样,均匀,宁静,浸润进身体,长成记忆的一部分。

月光一样长成记忆的,还有那晚凤云姑姑与我母亲穿梭在高高低低的一簸簸蚕儿间,高一句低一句的对话。母亲似乎一直在感叹凤云姑姑命好,能进城,还进了丝二厂。而凤云姑姑似乎一直在安慰母亲,一句话绕缠着另一句话,就像蚕儿吐出的一根根纵横交织的丝线。她的话似乎很管用,母亲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竟神色轻松地说起她们小时的一些趣事。喂完最后一簸蚕,凤云姑姑把多余的几片肥厚的桑叶放回背篓时,突然轻声笑了,她勾头撩起自己的长裙下摆,仰起脸,对着我母亲说,其实,咱们做的是一样的工作,你呀!做的还是最关键的部分咧!你看,这条裙子上的丝,说不定就是你喂的蚕儿们吐的呢!

她的声音明亮、笃定,尾音轻快地上扬。母亲怔了一下,她停住了手中的活,睁大眼,前倾身子,凑近凤云姑姑,确切地说是凑近凤云姑姑撩起的那条翡翠绿长裙。没承想,凤云姑姑突然俏皮地一趔身,跃跨出蚕房,咯咯笑起来,张开双臂,兀自在院坝里转了一圈。我和母亲似乎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一前一后也跟着她踏进了院坝。我们一直盯着她身上那条神奇的长裙,仿佛那条裙子刚刚一直在哪儿隐着身,现在才突然跑到了她的身上。

那条长裙,与母亲及村子里大多数女人的穿着,明显有着云泥之别。它薄如蝉翼,它柔滑似水,它淡雅,清新,不露声色,却又流光溢彩!耀眼极了!月光凉白,凤云姑姑又转了一圈,跟着又是一圈,她似乎要一直转下去。

我不确定凤云姑姑离开后的哪一个夜晚,我梦见了她。她在我薄碎的少年梦里一直转,最后一踮脚,竟离地飞升起来。那条丝绸长裙,带着风的形状和呢喃,托着她,化成了她飞翔的一双翅膀。打那以后,我渐渐有了朦胧的审美。我把体态婀娜、面容俏丽、打扮接近于凤云姑姑的人,归类于好看的人,而像母亲一样,腰粗大嗓者,一概打入另册。以至于,我极少与母亲一道出门、去赶集,母亲来学校为我送伞,我还曾淋着雨,绕路躲开过她。

香港回归那年,我开始实习。母亲却突然病了,需要到城里做手术。那时我们都被吓傻了一样,父亲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竟然悄悄带着母亲去了北湖公园,坐了趟从来舍不得坐的小火车。我是无意中说到凤云姑姑的,我说凤云姑姑就住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母亲眼里快速跑过一道光火,但她瞥了瞥身旁的我们和身上的病号服,没说一句话,脸上的光彩一点点褪尽了。那天下午,我怀着庄严、郑重的心,去了丝绸路那家百年老店。我把那条丝绸长裙送到医院时,当然没有说我是求了实习单位的领导,求他们预支了我两个月的实习补助。我告诉母亲,我只是路过,看到橱窗这条裙子,与当年凤云姑姑穿着在我们院子转圈的那条很像,又不贵,便买了。

那晚,我和父亲打了车,载着穿着那条并不合身的长裙的母亲,去看望久未谋面的凤云姑姑。车过北湖,驶进五星花园,母亲突然仰起脸来,目光与街心的丝绸女神雕塑相撞、相接。车开始转圈,绕着女神,灯光倾泻,霓虹闪烁。身着绫罗绸缎的女神舒展手臂,在车窗外飞翔,似乎要飞向璀璨夜空。我看到母亲眼里有泪花炫然欲出。那一刻,我的心真切地抽搐了一下,似乎一瞬间,我便长大了。我发现我一直在误会着母亲,以及同她一样,把一生的华年留给村庄、留起土地的那些勤劳、拙朴的女人,她们拥有另一种美,她们并不输给女神雕塑,以及几公里开外即将见到的凤云姑姑。

最近一次见到凤云姑姑,是前几日。我的母亲和她都已儿孙满堂,现在,她们把见面的机会视为珍宝。我特意把地点选在高坪六合丝绸博览园,选在凤云姑姑曾经挥洒过青春和汗水的地方。那天,天公作美,游人如织,大型杂技舞台情景剧《东方丝源》即将带妆彩排,往里走时,有小火车从身旁隆隆驶过,耳边游弋着浅浅深深怀旧的音乐,杂技剧那些剧透过的震撼、唯美的画面一直在我眼前铺展。我的母亲又胖了些,当年那条丝绸长裙被她从箱底翻出来,穿在身上,刚刚好。她站在“丝绸源点”几个大字跟前,脸上的皱纹绽放如花。等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有些急了,几次踮起脚,脖子前伸,顾盼、张望。

另一边,我的凤云姑姑———那个曾在我梦里飞翔、身轻如燕的美人,正携着缕缕清风,跨过嘉陵江,跨过时光,绕过巍然屹立的千年白塔,飞驰在来的路上。她接连给我打了几个电话,语调急迫,满含歉意。她让我母亲无论如何要等她。她的口气,似乎在奔赴一场跨越世纪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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