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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春初的宁城，寒风依旧，冷雨泠泠。小上海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留声机咿咿呀呀女声柔媚地唱着“好花不常开……”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昔日的小掌柜何茉莉，曾经的小交通阿英，一身帅气男学生装站在小上海门口。身后是黑礼帽遮着半张脸，一身青布棉衣裤精干利落的张亮。她的面前，是小上海现在的主人——张老板。

张老板刚下黄包车就遇到了茉莉，身边还站着尊凶神。他有点尴尬又有点害怕地看了她一眼：“茉莉回来了……”她感觉到其实他的眼风更深地留在身后张亮身上，茉莉忙上前一步搀着他手臂甜甜地笑道：“张老板，您好，您先请。”

张老板狠狠心，苦笑着嘟哝了一句：“这是你自找的，跑回来做甚？！真出事他保得了你？我这辈子是欠了何家多少债，净给我找麻烦。”这才走上台阶推门进去，跑堂的小凳子一眼瞄到喊了一嗓子：“老板好，您老里边请！”张老板哼了一声，胖胖的五短身体往前挪动着，显得有那么一点点不情愿。

大堂正中最明亮处，一桌人酒兴正酣，嚷得最响的正是茉莉此行最怯的何大头。

小凳子一脸惊讶地看着茉莉：“小、小掌柜的？小掌柜的回来了？”

“喝！谁不喝谁是大王八！”何大头一脚踩在椅子上，喝得红头涨脸地敞开了怀，小凳子被张老板瞪了一眼不敢出声，何大头正叫板的张震眼风却扫了过来，嘴角依然是那种无所谓的笑容。茉莉曾敬佩过他，有那么一瞬以为找到了儿时的杰克哥哥，可很快就被他当汉奸的事实砸晕了。现在看见他浪荡不羁的样子心生厌恶，一言不发跟在张老板身后，却被眼尖的浩子一眼瞄到，他像活见鬼一样张口结舌怪叫：“小、小掌柜的！”

他这一嗓子，小上海大堂里立马静得落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空气都凝固了。茉莉一横心按张部长教的把帽子一摘大大方方朝大家一鞠躬，一脸调皮地笑说：“各位老板们、老客们，我何茉莉又回来了！”她看着何大头和侦缉队那些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大头手里的酒杯哆嗦着，瞠目结舌地看着茉莉：这丫头这样大摇大摆回来了，身后还杵着个煞神。这是怎么了？他揉揉眼睛见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难道是来找老子报仇的？！手里酒杯掉地下哐啷一声碎了，满头汗如雨下，哆嗦着嘴唇呆若木鸡。

茉莉看着他那样儿，忽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恶狠狠地笑问：“二叔近来可好？我妈和我姐姐好吗？”

“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何大头是谁啊，那是见过多少刀光剑影的人，是见过血流成河的人！当然，也是被日本人吓破胆的人。他色厉内荏地喝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投了四爷？！”这话一出口，侦缉队的人都拔出枪跳了起来，浩子悄悄朝后缩去，张老板的脸都黄了，满店里的客人全傻了。

“二叔！你不能冤枉我！想当初你把我卖给佐藤当小老婆，我是你亲侄女啊！是，我跑了。”她环视着店里的人们问，“搁你们谁头上不跑？难道真让他卖了吗？谁不跑？！”众人交头接耳，朝何大头瞥去嘲弄鄙夷的眼神。她继续逼问何大头：“你把我妈和我姐弄哪儿去了？把她们还我！”

何大头被她的气势吓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鼓起最后一点儿底气说：“你妈和你姐姐都跑了！你跑了她们没法给皇军交代，连夜就跑了。奶奶的，跟我要人？我找谁哭去？！皇军那里我赔了多少笑脸和现大洋？”

茉莉心一横大步踏上前掏出一把匕首啪地扎在桌子上吼道：“横竖就这样了，有你这种二叔我反正活不好，那就做个了断吧！”

何大头盯着那立在桌上微微颤动嗡嗡作响的匕首傻了，结巴着说：“你……你想干什么？”

“我回来了！我要堂堂正正地拿回属于我家的东西。我没投靠什么四爷八爷的。这是家事，你也不用给我栽赃好让皇军灭了我。”

“这小上海你妈卖给了张老板，和我没关系。不信你问他！”

茉莉回头看着张老板，张老板愁眉苦脸地说：“这个我可以帮何翻译官做证，那天你跑了，皇军第二天要来抬人，你妈一看没法儿了，就找我说把小上海盘给我，说要出去避避风头。茉莉，我真是一片好心帮她啊，要不谁一时间能拿出那么大笔钱呢？我们之间有契约，有中保。唉！这年头真是好人难做。”他愁眉苦脸地看看何大头。

何大头见梯子就往下出溜，忙点头说：“是啊，为了你逃跑的事，我在皇军那儿没少吃瘪，我是真心帮了你们的。茉莉，我们到楼上找个地方好好聊聊，这里人太多。”

“哼，那你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不然，这么多侦缉队的先生会把我活剥了。”

“你那点事谁还不知道啊，你们说是不是？”何大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侦缉队那帮狐朋狗友，祈求地说，“张大队、浩子、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张震一直眯着眼睛嘴角叼着根烟默默看着这一切，这时懒懒地说：“何翻译官，你的家事我管不了，这小茉莉不见了快一年这可是治安案件。”他停下话头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何大头，缓缓剔着牙问，“这怎么说？”

茉莉朝张震一躬说：“张哥，这宁城的治安是你管？”张震惫懒地点点头，茉莉扬声说：“好，我要告他！”张震一起身坐直了，满怀兴趣地看着这叔侄俩，她指着何大头愤愤道：“我告他贩卖人口、谋夺家产，逼得我家破人亡！”

何大头闻言抓着个饭碗就要砸她，被张震一把钳住手腕，周围全是看热闹的人。

“那个，小茉莉当时跑了她家并没报案，现在回来就好，这都乡里乡亲的，张大队您看？”张老板看何大头脸涨得青紫，茉莉又是咄咄逼人，只好自己出来打圆场。

何大头悻悻地说：“那是我要卖你吗？那是佐藤要买你，你妈愿意卖，我顶多算个中人。”

“有拿枪顶着人卖孩子的中人吗？你别忘了，宁城现在是皇军的王道乐土，是有王法的地方！”茉莉得理不饶人，句句紧逼，何大头气得有苦说不出。佐藤没死，他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佐藤发作起来要他小命；佐藤死了，小茉莉又跑回来跟他要妈要家产，可那家产他也是花钱买的，小上海更是到嘴的肥肉没了。现在两头不落好，他头都晕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时，罗芳袅袅婷婷地从外面回来了。看见这一幕直接走到茉莉身前拉住她说：“茉莉，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

“罗姐姐！”茉莉高兴地一把抱住罗芳跳着笑着说，“罗姐姐，我总算又见到你了。这一年我过得多苦多可怕多懊恼啊，都是被他害的！”

罗芳看一眼尴尬的何大头，笑道：“好了好了，我在外面听半天了。横竖都是一家人，不要讲那么多了，出出气也就好了啊。”又对何大头说，“行了，别跟乌眼鸡一样。我来当和事佬，帮你们和好算啦。”说着把茉莉朝何大头推推，茉莉说：“那我现在被他害得无家可归怎么说？！”

“我有什么办法？你家铺子和小上海都是你妈卖的，跟我没关系。”

“不是你鼓捣佐藤，怎么会有这么多事？你引我妈抽鸦片，从她手里贱买我家铺子，小上海要不是我撑着你也早夺走了，所以你才鼓捣佐藤买我的！你当着大家说，是不是？！”茉莉心一横把这些都抖搂了出来，心知要是不把何大头一次折服了今后就没法在宁城站住脚。何大头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周围人全是鄙夷的嘘声。

“张大队长，你说，怎么办？！”茉莉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了张震，“你得替我主持公道！”

张震犯了难，挠着头说：“这就麻烦了，是让我办他拐卖人口呢，还是诱人吸毒？或者强买强卖？这哪一条都沾边哪一条都不好办啊。”

众人都知道，拐卖人口，那买主是佐藤，这没法儿办；诱人抽大烟，苦主不在；那只有办他强买人家店铺了，可这是有买卖契约的，也不好办。大家大眼瞪小眼看着张震、何大头、茉莉三人，看来小茉莉只好吃哑巴亏了。

“那我现在有家不能回怎么办？”茉莉两手叉腰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儿。

罗芳轻轻一句话挡开道：“茉莉呀，这么久跑哪儿去了？怎么还有跟班了？”

“罗姐姐，我现在跟你同姓了呢，我拜了上海三圣堂罗老板当干爹，干妈给我取名罗影！罗老板的小影子！”茉莉很得意地对大家说，“请大家以后叫我的新名字。谢谢！”说完夸张地朝大家团团作了个揖，那劲儿居然很有一点儿江湖气，大家一听“三圣堂”三个字都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再一想她今天大不一样的强势，才知道这毛丫头绝对是仗着三圣堂罗老板撑腰有备而来的。

店里有那不知道的悄悄打听起来：“这三圣堂是怎么回事？”

一个老头儿手指头拈着几根鼠须就吹开了：“三圣堂那可是咱们宁城人的骄傲，那罗老板早年独身一人去上海白手起家打天下，把个不起眼的鸡毛掸子生意硬是做成了码头船运大亨！那个三圣堂嘛，就是当年打天下时一帮宁城老乡拧起来立的青帮堂口。不然，在上海那地方怎么立得住？”这一说大家的目光又投向茉莉身后那人，在屋里还戴着个礼帽遮了半个脸，站在那里一句话没有却带着冷冰冰的杀气。何大头对三圣堂的内幕是知道那么一点点的，想当年在上海洋行学生意时，开始也是得了三圣堂兄弟的庇护。于是，他不得不对茉莉客气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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