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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不怜牲贫栏,虎豹总觎慈悲心。
民营困苦看天收成已是不易,却待岁尾苛捐杂税层层剥洗,入手十仅存一,幸得庄上老爷乐善好施,又常给差事,因是即便清贫也却不曾挨饿。数年相安无事均各生长,怎叫好景不长,却不知哪家公子贵哥游山玩水寻觅得至此,见着此处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喜念得紧,回去说与官家父亲听是千般爱万般喜,得了遵旨圈画那处搭建观园,又无多余人手,徭役强征邻近督促建设,美以名目未落实处,纵好话说尽不予半文不置粥饭。往往日出则劳日落难息,也仅日中娘子送饭得休片时,未待凳热军鞭却至,已是监管催促要行。不过几日众人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诉却无门哪里会听。不约而同深夜去了庄上,只求老爷帮顾。
“众家有所不知,官爷此次赍了敕造而来实有上头公文红印,我等不过草民白衣,如何拦阻得,是便下工当日我已去禀表,言说‘如此劳民实也耽搁地里收成,小可庄上无妨却待岁尾纳不及收时,徒叫怪罪。’却被官爷叫军差把我轰出,现时想起仍心有余悸,怪我人微言轻,实非不愿却是不能。”
众人闻得一时没了计较,主心骨既不能承事,他们又哪有逼迫的道理,当真不分个高低尊卑么?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再行打搅,短嗟长叹中纷纷离了此处。却叫庄主大善人目得众人劳神无魂模样,心生怜悯,当即吩咐管事杀了牛羊猪烹煮几锅,临翌日辰时,牵马驾车赍奉一众好等锦帛蚕丝来衙营求见。当差的素是有眼力的小子,当即拦下决计不放他过,三锅熟肉车马丝帛悉数收了,即便要赶,偏生庄上主家这回起了性子,大骂道:“当官执政,为民为主,如此鱼肉乡里媚上欺下,也配做官?须不知人做天收,待我状告御上层层上拨,看你这个逍遥老爷可得逍遥!你苦我乡里不人不鬼生计难持,我要你身败名裂自食恶果!”一时混血上涌不管言语考究哪里还计后果,先时当差的念他年长又毕竟贡有此多好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过嘴瘾罢了,可听得后来越发难以入耳,任是管事只在一旁拉拽也不顶用,大有愈骂愈烈之势,当即寻思:容这厮只顾骂将我是无妨,左耳入右耳出了还能同他一般见识?可若叫只言片语传入大人耳中,我又哪里讨得好来?当即喝骂,遏不住时,令左右架棒乱棍打出,一时打得兴起却朝死打去,只闻庄上老爷蝇息蚊气是难知死活,又径扔去了林中。管事待人去罢,入林内寻了驮起,偏生来时的马车已叫官差扣下,只得徒步背去庄中。
主家叫被打得只有进气不见出气,睁眼的力气都不剩了,哼唧一路揪得管事心中也痛,只在口中不断念述:“老爷再挺一时,马上便到家了。”主家体胖不耐久负,驮不多时管事已气喘吁吁,眼见着老爷气若游丝迹表垂危,管事哭做泪人,硬扛抱着拖拽龟行不过几丈,瘫去匐在了路旁,急得狠狠掌掴己面,忙顾四周哭叫道:“救命啊,救老爷命啊,有人嘛,救命啊!”许天可怜,真叫几个樵夫循声也来,正看清时,其中有人认出当即叫道:“莫不是庄内善人老爷么!”飞速奔来,觑得遍体鳞伤好端惨相,瞪目咬牙也却不问,轻轻抬将起便往庄上去,只闻队尾那人说道:“你们自顾送老爷去庄上,我且去寻个大夫过来。”
众人心中憋着一口气却不迸发,心急火燎送老爷去了庄上,扶他躺下时,只见其面黄如纸浓涎梗喉已呈油尽灯枯之貌,三魂丢尽七魄难留,夫人自在一旁掩面痛哭。时卫都恰正替庄上担水,见着此处热闹也来观望,却被管事拦在门外,只说大人有要事相商,尚不便入。身后脚步匆匆却见一人牵着郎中奔来,尚不及歇,喘气问道:“容我等进屋。”未及挑栏启扉,屋内恸哭大起,一如杜鹃啼哀血,却胜垓下声断肠,管事脸色惨白撞撞跌入了屋内,彼时卫都随着人流裹挟也去了,正见内里临墙的榻上,躺着那位大善人老爷,多处青肿可见,遍身淤血难遮,人相难辨哪见原貌,正自纳闷,念着昨儿老爷还同我有说有笑怎今日却重伤若此。
听得夫人哀嚎:“老爷,你怎就去了”时,卫都只觉颅中炸起一道霹雳,眼前一黑脑中混沌正站不稳,匆忙扶着身旁桌椅台架胡乱立住,满心只是不信:老爷合当长命百岁,万不会离我而去。颊上不自觉淌下两泓泪泉,人也蹒跚去了榻前,伏着则哭。
日罢昏来,暮去晓至。卫都同小姐少爷不知在床头呆立多久,也不知眶中可有水盛,只觉双目干涩疼痛难忍,心膛似被掏出一个窟窿,总觉有失却难名状,神滞目呆忆着老爷生平,转身看去,却一堂白帘盛木棺椁,老爷静卧其间。卫都把嘴也张开只是干呕彼时胆汁也出,扶去了一旁,而卫母夫人早厥多次。
白事三日不减哀思,是日傍晚红轮西坠薄霞披山,卫都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却见院内筛架倒错粮泼遍地是一片狼藉,收了惊魂忙不迭跑去屋内,唤寻着双亲,可哪里能听应答,屋前屋后饶了几周尚不见人影,却正焦急万分时,邻舍老妪拄着藤拐来此:“娃儿,你莫要先急,你家里外都被请去衙营款待,不几日便就回了。”
“啊呀!”卫都吓得跳起,“阿嬷,哪里是去款待,分明是被押捉了去!”
“不曾捉,不曾捉,客客气气来,客客气气走,娃儿你莫要担心,先去我那处用了晚饭,慢慢候着便是。”
卫都哪有心思食饮,院中狼藉一片怎见是请样,知是阿嬷好心生怕自己着急,可如何连家中老人都是搬去,此时屋门尽开何闻木鱼,当即也说道:“阿嬷,我还要去庄内担水,急是要用,你快回了锁紧院门,怎番也不要开。”也不顾扶理院内狼藉,只便出了,那个老嬷蹒着踅出,对着卫都背影便叫说:“不曾捉,不曾捉,你也要使了性子去么?”
卫都舍了阿嬷,于路旁拣了根树棍,于棍尖绑了剔骨刀正要去衙营,却途中恰好遇到母亲一队人来,皆是女性长娘,尽垢面蓬头泪不见干。卫母见着卫都凶神恶煞模样,忙呵止住了,提了袖子把脸擦净,过去夺了树棍掷去,问道:“你何处去?”
卫都不同他答,挣着要过,却被众长娘拦下,卫母说道:“好大儿,你爹结了一群身强力壮的上营去讨说法尚且不顾,如今俱被关押在营内,你只形单影孤的小子,谁还听你言语,惹了做官的,挨家挨户揪出了家里的一同压了。如今你太父还在牢中遭苦,放了我们只便替他们管置饭食。”言及痛处,扯袖抹着泪,“早知当官的俱是如此,当初该是听了你爹的话,在家务农便罢,这又哪里是好人的去处。”一时女子长娘诸各心中忧懑摆去了脸上,郁结也显,卫都一看于此僵持着不是话处,当即也道:“长娘们也莫需担心,爹爹同那些叔丈们定是无事,衙差拘了他们时,不过泄愤限于食饮便罢,哪里真舍得动手,须不知他那庄园还未建成,凭空哪里生得多余人手?”哄了众人往家去,便扶着母亲回了。
二人收好了院中跌错的筛架,将一些物什扶正,将着竹帚正扫,念着老爷尸骨未寒,乡土不得厚荫罩庇累罪若此,一时唏嘘愤懑不乐,胡乱煮了点干菜稀饭二人喝下,煮一锅汤正要服侍母亲烫足,卫母突然说道:“我儿,时渐近秋冷风刮骨,为娘纳了个包裹里头是你父亲御寒的衣物,你明日早时捧了去营中送去,见着当差的莫要使横,好生说话,求他放你入行。”说着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半吊铜钱托去卫都掌上,“好赖不行时,偷偷给营头便了,是上工那时的寒风能将人皮也掀了,就那些单薄衣物哪里能捱?”说罢叹一口气,沉思多时又道:“我明儿去庄上看看夫人。”卫都点了点头,再无言语,服侍母亲烫好了脚洗净了脸,哄着她去睡了,自却一人坐在门槛上胡思乱想捱到日出。未及雄鸡报声晓天边且露鱼肚白,卫都掂了包裹揣好吊钱,轻轻合将了木门出了院子。待离远时,念着母亲看不得,又绕去了早摊集市,在一间铁器铺子前停留片刻,拣了一柄鱼肠小刀卷进大带中,摸去了衙营。
却待行于半途,闻得前处有行伍行军阵势,踢踢踏踏行色匆匆,卫都觑着这些人却是往着庄处方位进发,一时心中疑惑猫着跟也去了欲探虚实,行跟一路真是停于庄外,卫都噩感涌来,寻了一处荫蔽藏起,只见几个伍长领着手下排铺开来,林林总总约莫五六十来人,将庄门围得水泄不通,又见伍长间摇头摆脑似乎说有何些,卫都离得远,听不真切,待其一位领着十来人捏着棍棒气势汹汹涌入了庄,卫都见来者不善心中也躁,正焦急时,忆起庄后却有个狭洞未填,当即舍下包袱绕将去了,缩爬匍攀也进了庄内。
潜入正庄几个闪身踅进假山后,循声辩位寻得了伍长并伙计身影,也正嘈杂吵闹,卫都竖耳去听,正听得夫人哭哭啼啼埋怨也是:
“我是怎番命苦,却躲不过你们这群催命鬼,先是将我庄上好人夺了去你营上出力,紧是又把我家老爷害死了,后时但凡少食缺薪的都来庄上豪夺,欺我庄上无人,现如今……现如今更是明目张胆直接要是占庄,你可叫人来评评理,粮财不曾少缴布帛不见私藏,怎不承官爷庇护便罢,还至欺到自家百姓头上了……呜呜……”已是泣不成声。
卫都了明大概,膛中腾起一股烈火,直是燎去颅顶,也把天灵盖顶穿却要烧去垂丝,恨得牙根痒痒紧咬下唇撕出血来,捏紧拳头却再观望。
“老娘子,你莫要不识抬举,老爷看上了你这宅小庄且是你们的福气,如今要纳来小住便是,你若是挡了,军爷们拿你做招待,觑你同庄上几位颇有姿色,是并捏提了来服侍俺们,你待怎地?”说着一把推开夫人,“躲去!磨了俺们耐心,晚上压着你睡!”夫人哭哭啼啼只是不愿忍,与同手底下服侍的丫鬟只把手也揪着伍长衣摆不叫他过,伍长终是失了耐性,一脚踢开夫人,顺势掣出腰间明晃晃大刀,径去要劈夫人。
此电光火石之际,卫都自山后奔出,觑满伍长正面一拳砸将去了,可怜伍长正使淫威又不曾料小乡穷处有人胆敢与官差作对,不及目清来人鼻梁已被一酒钵大的拳头打断,当即绛流喷涌,卫都又是一记重拳砸去,两拳既过,伍长躺去了阶上只闻进气不闻出气,死相得见,卫都又掣出带中短刀匕首一下搠去,只顾给伍长喉间放血。十来个小厮帮伴省得过来,纷纷掣刀来劈卫都,卫都只在人先,早提起伍长那柄大刀回身一个大旋,一下割开四人咽喉,只见汩汩血泉自项间喷出,四人丢了刀捂着脖颈倒也去了地上。卫都自小不曾习武,却天生力大又惯用柴刀剁斧,此下怒意占据了心头把身前人看作枯木粗柴一般正顾打杀,怒极之际哪知惧怕,双目赤红粗气喘喘却是个索命阎罗,竟真唬住了身前惯欺人使刀的纸老虎,余下几人见转瞬间伍长殁了,帮伴也去了四位,只道卫都是天降的哪路杀神,哪敢去斗,纷纷逃窜。
卫都将夫人扶坐好了,转身提了大刀欲追,夫人死命攥住卫都:
“好孩儿,莫要追了,你身上摊了人命惹了官司,又是这帮鱼肉乡里的滥官,哪里有活路,你莫管大娘庄上,自家去取了你娘亲我好妹,躲远了去吧。”
卫都怒哼一声:“大娘,此番官狗欺人太甚,偏生我卫都不是软骨怕事之辈,容不得他们在此间作乱,我若不再搠死几个官狗,心头不消怒气,若是不幸去了,也好过一直憋着这股龌龊鸟气!”大踏步奔出,夫人身旁几个男工互视一眼,各有决绝,眼中笃定俱是去地上提起铁刀去架上抽出棍棒,也道:“多蒙老爷夫人爱护罩庇乡间,这就别过,夫人收拾好家什,紧带着少爷小姐先去。”循着卫都往庄外去。
庄外驻着的那帮见着里头窜出几位同营正惊魂未定,也知不好,抽刀压去庄上,却正遇着追来的卫都,合当一处不曾多话当即打将起,卫都孤身又不曾习过刀法久也露怯,身上多处现红步步后撤,眼见着招架不住,身后涌来一帮伙工捏着棍棒剁刀也来助阵,又斗不多时,一伴下地归来的青壮念着送些鲜鱼瓜果来庄上,却闻得庄上嘈杂聒噪,纷纷扯步赶来,正见乱斗,地上却躺着多具熟人尸首,俱是热血方刚的男郎同是嫉恶如仇的好汉,把郁结嚷尽将愤懑喊罢,提着锄头长镰铁镐就来,人势压得官军却溃,一鼓作气把庄内的官军都放倒了,能动能爬的再被割去首级。
此战得捷,卫都擦了擦血水道:“不是松气时,咱们抓紧回去取了家人收拾了行李,待晚上营中长辈归来说乎此事,一起去了,此处不宜久待。”想了想,又道:“且替我与家中尊母说个备细,我当下还不得回,端的先安置夫人一行去个好处藏匿,却再计较。”当下无话各往去处。
营中官差虽无好相却俱是敏兽人精,出营那波行伍久不见归,俱各起疑,吩咐几个得力小厮秘密去探,寻到了庄上却见血池赤泊,当即回去禀报。惹得官家大怒,当即将苦力做工的悉数关押进牢不放其出,将营门推倒点军排马只往出征。却待卫都安置好夫人一家回途时,见得天边红海起嗅得林间火烬熏,心念不好,跌跌撞撞跑去,入巷见得一路火海,门口木柱挂着绳索,索上尽吊着被剜心掏肺的尸首,死相惨绝触目惊心,俱是平日着目可见的邻里乡亲。卫都脚下渐快,只觉天地混沌乾坤颠倒,脑中一片空白,泪海不觉泼湿衣襟,只如往日一般搬将双腿回了不知踏过千遍万遍的家门,却不曾闻得那声熟悉的呼唤:“都儿,你回啦。”低首未闻乡音,抬目却是火海,门前吊起那人,衣衫不整阖目无息,乃是母上尊亲!卫都跪伏于地,割下绳索将母亲抱在怀中,双目无神面无悲喜,静立静待,火海吐着火信要吃下母子二人。
却突然想起何事,卫都起身狠狠擦了把泪,驮着母亲的尸首出了火海离了烬墟。
军营那处,几个军差正把酒取乐,说些狩猎归来的快意,却见来有一人却负一尸,灌酒那人将酒盏狠狠拍去桌上:“漏网之鱼,还敢来送死,也叫你同营中狱里的人一般,掏心挖肝给军爷爷们下酒!”举着钢刀便来。
卫都眼中已无生意,闻此得知父亲也去,双亲俱去如何独活,举目望天双目含泪,只在口中呢喃:“我本良人,缘何至此,无为逾矩的不受,勤勉安分的受罚,王道此乎?下世轮回,愿不来此世间。”闭目正待取死。
却闻身前巨响,飞来一华发老者双掌舞生银芒,双臂流若韧柳穿将搠杀,将身旁军差屠尽,卫都目清来人,怔于当地,惊道:“父……太父?”来者不见如何老也,虽是父貌,却是爷相。
老者嗯了一声,道:“乖孙莫怕,功法恢复得晚了,罪于我身。亲子儿媳之仇,焉有不报之理!”恢弘气势涌起直可与天上骄阳争势。卫都当时见得身前人佝腰屈膝指枯若骨,发尽转华壑纹遍生,却目射精光整身似一柄离鞘之剑锋芒实利,挥手间排山倒海抬足时云翻山覆。
营中不见活息,凸山碾为平地,景庄砖石化泥,绅官俱是殒命。却待朝廷查事至此,只见此处坟山密布,枯木吊起官尸无数。
是日晨间,一老一少于一处山头小憩,只闻老者道:“乖孙儿,欲往何处?若求隐匿富贵我可赠你金山银山,若有症结于心我可授你无上功诀,不管如何做选,切莫再悔。太父临期将至,伴不得你多时。”
卫都一把擦去血泪,于老者身前重磕三首,长跪多时,起身闻说:
“学武!王道不见,我为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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