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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迪沉静明亮的眸子亦盯着车外出神,听阿宛这样一说,眼中闪动的竟不知是灯火还是星光,笑意盈盈道:“阿宛……你跟我来!”
说着,他拉着阿宛下了车,将那马车的架桥松开单单牵了马出来,又豪爽地扔了一个银锭子给了车夫,笑道:“回去吧!好好过个年!“
阿宛裹着银红滚边的大耄还怔在原地,却被裴迪强健而有力的手一抱,夹着她上了马背。阿宛还不及惊呼,裴迪亦跳上了马,拥着她轻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一抖缰绳,马儿便驮着二人在这灯火阑珊的街市中向着城外奔去。
阿宛还是第一次与别人同骑一乘,虽然是自幼相熟的裴迪,但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齿小童,而是一个已然在沙场与商场中翻滚过了的健硕少年。此时的他,清朗的眉梢眼角带着笑意,一身宝蓝圆领窄袖缺胯袍,干净利落的剪裁让他结实的手臂、挺拔的腰背与充满力量的长腿崭露无遗。阿宛就算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样一个少年拥着她在闹市中穿街而过,是怎样的旎妮风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向他们二人看来。
不知是酒意还是什么,阿宛脸上的那片红云即使在这冬夜的凉风中亦没有被吹散,反倒是越见浓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子,轻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裴迪亦感觉到了她身子的轻颤,略略放慢了步子,腾出手将她的银红大耄裹得更紧了些,又将身子向她靠近了点,伏在她的耳边轻笑道:“你不是要看去高处的扬州吗?我知道那长江边上有一座佛寺,刚好可以俯看整个扬州城!”
他谈笑着,执着缰绳的双臂仿佛在拥着阿宛,一阵男子特有的温热从他的呼吸,他的身体透过厚厚的大耄慢慢渗透,再随着马儿的步伐一波一波地涌动,向她袭来。
这一刻,阿宛乖巧得如同卧在火炉边的猫,眯着眼享受这由内而外的暖意。
而裴迪,被阿宛吹乱的鬓发轻轻掠过脸颊,呼吸间全是怀中少女的迷人馨香,只想把她抱紧了揉在怀里;可他到底不是从前那个轻狂恣意的少年将军,只敢紧绷着双臂,若即若离地护着她不要跌下马去。
渐渐出了行人重重的街区,裴迪抖了抖缰绳,二人一马在夜色中的江边小道上疾驰。
江风刺骨,马打着响鼻,呼着热气,裴迪却丝毫觉察不到寒意,他的五感已失,这天地间只有他怀里的阿宛与他,在一片喧嚣之外静静看这风吹影动,星掩华城。这淡淡月色中的小路,只愿可以这样与她走上一辈子。
半柱香功夫,那山路一拐,便到了半山处的一座佛庙前,正建于长江入处的转弯口一座天然形成的断崖上,俨然便是扬州城的地势最高处。其中更有一座巍峨的五层佛塔于高处耸立,塔中幽幽香烛的火光从窗中透出,映射得这座白墙青瓦的塔恍若琉璃。
寺门前安静空寂,裴迪下了马径直向着寺门处的老僧合什说了几句,那老僧竟笑着点头,转身开门让他们二人进了佛塔。
阿宛亦谢过了老僧,不等走远,便好奇地扯住了裴迪的衣袖,压低了声问:“你和他说了些什么,他竟愿意为你开了山门?”
裴迪一双深黑的眼眸被塔上微弱的光照着,暖融融地笑道:“我和他说……今日是我的小娘子嫁到扬州后的第一个除夕,硬要我带她看这满城灯火……”
“要死!”阿宛这才明白刚才那老僧看着他们二人微笑的深意,不由上手狠狠拧了他一下:“又在编排我……”
裴迪吃疼,哎呦叫了一声。他余光看到那老僧又探头向他们看来,便故意大声道:“娘子,佛门清静地,请勿生妄念……”
那老僧颇以为然地故意咳嗽了几声,阿宛这才反应过来他又使了狭促,又羞又气,用脚后跟对着他的乌皮小靴上狠狠跺了一眼,再也不看他,自顾自向上攀爬而去。直到阿宛已经爬到了塔顶,裴迪这才龇牙咧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但此时,阿宛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取笑他了,她完全被这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
她站在高高的塔顶俯瞰这灯光阑珊,星影入江的扬州城,此时正是除夕欢聚之时,却仍有商船巨舫不舍昼夜地从江海处汇集,船上点点渔火,与天上寒星相映,又都一起落入到了海中,渺渺天际,船帆迟迟,如星如豆。
这一刻的浩渺之感,裹挟着克孜尔的浩浩山川,长安的熙熙人流,在扬州向她奔涌而来。
这天下,本没有故乡,只有思念的人所在的地方。
思念的人若变了,所谓长安,亦不过是这万千城池中的一座而已。
她方才被酒意染得微红的面色,复又渐渐褪为苍白。那些叽叽喳喳的热闹喧嚣,被凌冽的江风吹散,也吹落了阿宛的一滴泪。
那一滴泪,仿佛落在了裴迪的心上,将他烙得颤了一颤。
与她并肩而立的裴迪,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沉了下来,最终化为眼眸中一点跳动的心火。美好的事物如天心月圆,枝头花满,眼前笑魇,往往短暂而不可留。
但他偏要试一试。
也不知站了多久,裴迪察觉阿宛身子似在这寒风中微颤,略略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
阿宛没有拒绝,反而略略向他靠近了些。
她只觉得胸臆中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涌动,如琉璃般璀璨的双眸注视着看着这个已经高过她头,剑眉星目轮廓清朗的少年,竟生出了一点荒谬的爱意。
她嘴角那一丝自嘲的冷笑,转瞬即逝。
此时的长安城中,更是火树银花,百楼争辉,灯火通明如白昼。
圣上刚刚亲临花萼相辉楼上,对长安百姓祈福祝新,更施洒出各式各样的金银锞子,以示圣恩。李隆基听着楼下山呼万岁,震天动地的呼喊,志得意满地扭头向身边望去,却见他们众多兄弟姐妹之中,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岐王李范与玉真而已。
他骤然想起,大哥自请出京,二哥与四弟亦就藩封地,这花萼相辉楼上,能与自己共享这璀璨之景,见证自己爱万民景仰的人,已经寥寥。
孤家寡人,大抵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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