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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除了山就是沟,山沟山沟便这么慢慢被人们叫了出来。沟里原是曲折的羊肠河道,人们日常洗衣淘菜都会下到山底的沟里,三三两两蹲在小河边洗涮。煤矿过度开垦之前,山沟里的溪流常年清澈莹透,成为女人们粗淘菜根、浣洗衣物的主要场所。小孩们最是喜欢玩水,尤其是何平等一众男孩,最爱扎堆在水洼里打闹。
“又跟着我干嘛?回去!”
“你麻烦么你,跟着我干嘛!”
“起开,回去!”
何平很讨厌这个娇滴滴又总爱哭哭啼啼的妹妹,每次只要何朵像小尾巴一样粘在他身后,他都会恶狠狠地把妹妹凶回去。
何朵又委屈又没辙,明明每次都是母亲跟她说“找你哥玩去”,可到了哥哥这里却又被嫌弃。但也偶有可以如愿的时候,何朵会分外珍惜这份“恩赐”,远远地独自挖着河泥,不进入哥哥和他伙伴们的嬉戏范围。
溪水不深,一般也就没过膝盖,但清澈灵动,流得颇急。每次孩子们从山上朝着沟底冲刺而下时,还没到河边便能听到溪流欢快鼓荡的淙淙乐音。偶尔还能从水底掏出几只小螃蟹或小鱼苗,孩子们便会分外激动地研究半天,以至于还没到拿回家中给父母炫耀,鱼蟹便早已死透。到何朵五六岁的时候,溪水已经浅到仅仅没过脚踝。因此从父亲口里听到的抓鱼和摸螃蟹画面,往往只能存在于何朵想象的画面中。
溪水虽然大不如前,却依旧朝着东流的方向勇往直前日夜奔赴。时有耕牛悠然经过,慢悠悠甩着尾巴在河边饮水。农民从山上的田地里忙活完,归来途中也会蹲在溪边洗个手,或者冲冲鞋底子,然后坐在石头上抽根旱烟休息半晌,顺其自然地搭着其他人随风飘进耳朵里的闲话。
“干完活啦?”
“嗯。你回去呀?”
“奥!”
纵横交错的山岭把所有村庄稳稳地圈在自己的怀抱中,因此村里人嫁娶,大多不会走出太远。无论是隔壁村还是其他地方,终究跳不出红西乡的十几个山头。三轮车和四轮车是二十世纪末山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村民们走山串户大多是搭乘这类车子,个别经济条件好的家庭会亮出牛气绚烂的摩托车,当然更多还是步行走山路。许娇兰在家中排行老幺,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分别住在不同的村子。因此每年春节走亲戚,许娇兰都要带着三个孩子翻山越岭地挨个拜年。
这一年何朵刚满八周岁,许娇兰赶在正月初九带着她去往二姐家拜年。母女俩翻山越岭走了一个多小时,体力消耗很多。许娇兰喘着气缓缓行进,何朵则冲刺一会休息一会,蹦蹦跳跳穿梭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偶尔遇到挡路的灌木枝,随手拨开后快速闪过,留下枝丫子在空中来回动弹。好容易抵达二姨所住的村口,何朵远远地跟母亲打个了招呼后,便率先向二姨家跑去。
二姨家离村口很近,何朵穿过木栅栏走进院里,已经有眼尖的大表姐出来相迎。只是大表姐并不似往年那般亲热,哑着嗓子跟何朵简单打了个招呼后,就直接把她领进了里屋。
屋里气氛有些异常,黑压压挤了一堆人,只留下紧挨着门口一边的过道。何朵坐在紧靠过道的小板凳上,拘谨看着眼前这些一半熟悉又一半陌生的面孔,有些手足无措。表姐给她化了一碗橘子水,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很正式的待遇。何朵喝了一口,水温不高导致口感并不好,因此便把碗搁在腿上,用双手捧着。何朵一直不喜人多,因此觉得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母亲现在到了哪里,要是能和自己一起的话,肯定会好很多。
正在何朵暗暗祈祷亲爱的妈妈赶快抵达时,人群突然散开了一个口子,留出一个直面何朵的空间。
原来大家先前挤在一起时,只是围着炕上的一个人。这个人躺在炕上,上身用被褥垫的很高,身旁临时架着一个输液架,一个何朵认识的赤脚医生正在收起架子上的针管。而这个躺着的人正是她要来拜年的二姨。
“嗯——”
“嗯——”
“嗯——”
二姨大张着嘴巴,进气长出气短,大声地喘息着,目不转睛看着何朵。皱巴巴的脸颊和塌陷的眼眶把她眼睛衬托的很大。只见她不断地呻吟着,那呜咽声听起来像小猫般乖巧、温顺又无助。
何朵捧着碗,害羞又茫然的望着二姨,嘴角甚至下意识地咧了一下,这是她面见长辈时的习惯性礼貌。她等着二姨正式跟她打招呼,只要二姨喊一下她的名字,她就可以像平常一样正式地微笑了。
然而二姨就只是定定地看着何朵,每次吸气时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又伴随着每一次的呼气消失。恍惚间,半坐在二姨身边的赤脚医生做了个不知扎针还是拔管的大幅度动作,二姨的呻吟便戛然而止,望向何朵的双眼也缓缓闭上。
何朵不明所以,满屋的人却瞬间哭嚎起来,连房间都似乎被震动的晃了几晃。
“娘啊!”
“妈!”
“婶儿啊!”
“嫂子!”
齐声高放的哭声,似乎像是准备已久般,在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男男女女们捶胸顿足的哀鸣着,利落地哭喊着逝去亲人。
何朵这才反应过来,二姨死了,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死了。
“姐姐啊,我的姐姐啊,你怎么就不等等我!我这过年高高兴兴地来看你,你可咋就这么狠心地走了啊!我熄火的姐姐啊!”
许娇兰哭喊着走进院里。由于太过伤心,她连走路都摇摇晃晃迈不稳步子。何朵慌乱地跑出去拉住母亲,两个亲戚也跟着走出来一起搀扶着她。
“姐姐啊!你让我怎么受得了啊!你就这么着急的要走吗?我的姐姐,你倒是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
许娇兰在两个女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挪挣扎到炕边,涕泪横流地抱着姐姐尚有余温的尸体,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模样,何朵也忍不住默默抽泣。就差一点点,母亲就可以见上亲姐姐最后一面,可就是这一点须臾之差,至亲的姐妹便天人永隔。她理解母亲的伤痛与遗憾,为这不得不接受的永别感到惋惜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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