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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陈风崇和孙向景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西宁将军府的门前。
比起两日之前,这将军府已是有了极大的变化。自那日老夫人入住之后,一应的仆从家人也就跟着开始整理府邸。维持一个五品以上的将军府邸,大概需要十余位家奴院工,才算勉强。陈同光和妻子被流放近二十年,之前的一应家奴院工自然都是死走逃亡,一个不剩了,不过好在两人在流放地颇有些贫苦百姓人员,听闻陈同光重新被启用,纷纷要求跟来,也是挑选了几人。
至于剩余的人手空缺,则是由西宁当地的几名稳妥百姓填补,一时将军府瞬间热闹了起来。
这些家奴院工都是贫苦百姓出身,手脚麻利,最是做事稳妥合适的。加上还有些西宁本地人在,这将军府也就在一两日之间便收整出来,十分像模像样了。原本先前莫之代的副将也是住在这里,这府邸倒是不算被荒废,该有的整洁人气还是都有。陈同光的妻子虽然是流放多年的老妇人,但毕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统筹指挥起来甚是如鱼得水,气度依旧,仿佛这近二十年的流放不过是大梦一场,醒过来之后,她依旧是那个声名远扬的西宁将军夫人。
昨日陈风崇和孙向景离开大营之后,陈同光便遣人回府通知了老夫人此事。老夫人欣喜若狂,又看见陈同光送来的书信之上言之凿凿,已有七八分确定了陈风崇的身世来历,更是叫她激动难耐,又哭又笑,好半天才略微沉静下来,一时又是慌张着准备招待陈风崇的一切。
故而两人到达将军府门口之时,一名年轻壮硕,看上去十分精明灵活的小厮已是等待许久,心焦不已,直在门口春凳上坐着抓耳挠腮。一见两人,小厮更是多一句都不问,拉起两人便往府内走去,一面走一面抱怨,直说两人来得迟了,叫老夫人好一通等候,一早便准备下各色茶水点心,精美小食,眼看两人一时三刻不到,急得直哭,几乎要叫人出去接两人回来。
两人一听这话,满头雾水,心说这老夫人纵是支持陈同光的工作,与他一般求贤若渴,也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也太过夸张了一些。不过盛情难却,两人也来不及多想,加快脚步,急急跟着这小厮进了府中。
直到此时,陈风崇和孙向景都不知道陈同光老两口已经认出了陈风崇的身份。不怪他俩后知后觉,实在是因为一家人二十年不见,陈风崇从黄口小儿长成了英俊挺拔的汉子,变化极大,五官相貌又不是与陈同光十分相似,想来应该是不会被认出。加上师娘曾经讲过,父母子女之间的相貌,颇有相似,也会有不同,中间变数极大,万不能靠相貌作准。虽然众人都听不懂师娘口中的什么“遗传”“变异”之类,但道理总是懂得,心中自有把握。
这才叫造化弄人,天意难问。谁能想到,陈风崇竟与他早夭的哥哥陈睿生得七八分相似,叫陈同光老两口一眼就将他认出,这等情况,竟是与那大理杨琼和太玄圣女一般,明明不是双生之人,相貌却是相似,实在是巧得不能再巧,几乎像有一双幕后黑手在暗中掌握一般。
不过老话说得好,无巧也不成书。虽然陈同光是否能认出陈风崇,其实对事情的影响并不是很大,顶多要花费两人些许口舌,结果总是一致。不过天意既然如此安排,也就自有道理,个中种种,却不是一应当事的凡人所能理解体会,更不可能琢磨。
老夫人远远就听见下人回报,知道自己这两日来苦思冥想的俊儿就在外面,即将回归自己身边,一时心绪激荡,起身相迎,又是脚下一个踉跄,还好被一旁的侍女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没有摔伤。
她暗自感叹,这二十年的流放生涯,虽然不曾磨灭她自身的气度风韵,却已是将原本就不甚强健的身子掏空,如今自己年近五十,韶华已逝,垂垂老矣,不知自家的俊儿看见,还认不认识当年年轻美貌的娘亲呢?
不过老夫人自己也有分寸,自不会贸然相认。陈同光在信里说得清楚明白,俊儿这趟回来是为着父母的安危,却似乎不愿意与父母相认,言辞多有闪避之处,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对此,老夫人又是理解,又是伤心难过。她不是江湖中人,也不认识什么长生老人,只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俊儿这些年肯定吃够了苦,受足了累,心中难免对父母有些抱怨之处,一时不愿意相认也是情有可原。加上老夫人自己也对陈同光当年的举动情感复杂,接受鼓励的同时和恨他害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自然对陈风崇的心思想法更能体谅。
饶是如此,陈风崇和孙向景迈步走进正厅大堂的时候,还是叫老夫人一阵难过,老泪横流,身躯前倾,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抱着自己的俊儿好生瞧上一番,听听他说这些年的委屈,将他抱在怀里,就如二十年前一般。
好在老夫人情绪虽然几近崩溃,心智倒还完好,苦苦克制住自身,依旧坐回椅子上去,受了两人的礼数,看着陈风崇给自己磕头,心中又是感动,不住擦拭眼角。
陈风崇见得这般情景,一时大惑不解,也是发自内心的关怀,一时难以自持,急忙问了一句:“娘……那……那老夫人,您可是身子不适么?”
老夫人听着陈风崇言辞恳切真挚,又被他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半声“娘”所冲击,一时不住流泪,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在侍女丫鬟的安慰下好歹平复些许,开口说道:“陈少侠……老身……老身早年丧子,一见你便想起了我的睿儿,一时难以自持,失礼人前,叫你见笑了……”
陈风崇也是心中百感交集,也是一早知道自己有个哥哥,早年在流放地死了。听老夫人这般说话,又见她老泪横流的样子,陈风崇一时克制不住自己,超前几步,跪倒在老夫人面前,说道:“老夫人拳拳爱子之心,晚辈感受得真切。要是老夫人不弃,便将晚辈当作贵公子一般罢。”
老夫人这下算是完了,心中又是难过又是高兴,大悲大喜之下,手脚都不住颤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直叫陈风崇又不住安慰,好半天才劝了老夫人身子要紧,先去休息平静片刻,待陈同光从军营返回之后,大家在一同相聚商议。
老夫人哪里舍得与刚刚重逢的俊儿分开,竟是闹起了小孩儿脾气,直拉着陈风崇的手,怎么看也看不够。直到众人实在担心她的身子,劝她一定保重,来日方长,不可为一时欢喜损害自身,这才恋恋不舍地被侍女扶回房中休息,进些安神滋补的汤药,养好精神,等着晚饭时亲自下厨,好生补偿俊儿。
有些真理,可谓是亘古不变,陈风崇这个做儿子的,还是更亲娘要亲近许多。加上老夫人这般模样,也叫陈风崇知道她这些年的日子艰难,一时也是难受郁闷,更是柔情许多,好言劝慰,好生服侍,真有心当场相认,一时又有些为难,却是将自己逼进了一个两难的死角境地。
夫人回房之前,好生交代了几遍,要一众下人好好服侍陈风崇和孙向景,将他二人引入自己昨晚连夜亲手收拾出来的房间休息,待陈同光回来之后再作商议。
入得房间之后,一众下人退去,孙向景从门外进来,看着陈风崇呆呆站在床前,眼神发直,脸上隐有两道泪痕。孙向景暗自猜想,又是出言相问,才知道这间房正是陈风崇幼时所住之处,他对此处印象最深。如今看来,这房中布置竟是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家具虽是崭新,却都是复刻当年之物,就连床头柜子上的几个布偶玩具,都是一如往昔,丝毫不变。
孙向景暗想,莫不是那老夫人已然认出了陈风崇来?毕竟血浓于水,母子亲情不可斩断,饶是时光流逝,人事变迁,这天下又哪有为娘认不出儿子来的道理。不过他自己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不敢说破,暗道其实这样也好,大家心知肚明,不必说破,也是留一层颜面,避免面对诸多问题,反而是一件好事。
陈风崇伫立良久,缓缓坐在床上,伸手摸了摸绣工精美的锦被,又拿起一旁准备的一套新衣,摸着衣服上细细密密的针脚,将其轻轻贴在脸上,感受着跟先前老夫人身上一般清淡的柔和香气,不觉悲从中来,终究泪如雨下,无声嚎啕。
孙向景亦是坐在他身旁,抓起一旁的布偶,就像逗弄小孩一般,递进陈风崇手里,不发一言。
陈风崇再难克制,一把抱住孙向景,哭得像个小孩儿。
这一刻,不是陈风崇照顾孙向景,而是孙向景照顾陈风崇。
一旁新衣沾泪,金丝银线愈发闪烁,越显柔和,正是: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唐,孟郊《游子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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