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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小说 林一林失踪了 之五十七（第1页）

林一林失踪了

——《野人岛》之五十六

梅尤美和肖明月从皖南回来了。

但林一林却失踪了。他只给毕悟水留下了一篇小小说。毕作家两口子反来复去地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小说的题目叫《绝活》，全文如下：

甄迪是我的童年朋友，他聪明能干，长相挺拔英俊。甄迪的表弟名叫贾迪，个头矮小黑胖。熟悉的人都说，这表兄弟俩名字好玩，甄迪贾迪真的假的有时候都弄不清。甄迪是手艺人，贾迪是流学生。

甄迪老父原先的拿手绝活是做风斗和檑子。磨豆磨面用石碾子，而扬谷和机米就要用木头风斗和檑子。

做风斗的讲究很大，在省力的前提下，饱谷、秕谷、灰尘和石子要通过风斗，在不同的部位分得清清楚楚。甄迪父亲做的檑子更讲究，檑子上下盘齿镶嵌着一毫米厚的竹片，稻子进孔后出来的全是整米，像有无数对牙齿安装在那两扇木板之间，恰到好处地把稻壳和大米嗑开，壳是两瓣，米是一粒。可惜这么好的手艺被扬场机和碾米机很轻易地就淘汰了。他爸爸只好给乡亲们打桌椅板凳橱柜嫁妆。但这一切又被南方家俱厂打败了。人家那板材不用油漆，直接拼装，可以任意订制，随时送货上门，省工省料省钱。

到木匠行当基本被淘汰的时候，甄迪却已经是这个行业出名的能工巧匠了，他打出来木板凳，别说四条斜腿与凳面衔接无缝，随便你放在什么材质的地面上，板凳都平平稳稳，那木头腿好像装有感应器，会按照地面的高低自动调节长短。有人做过试验，甄迪做出来的同一条板凳，放在水磨石地面上不用说，纹丝不动，把它挪到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上，它还是那样。有人趴在地上瞅，看不出来门道。甄迪说，它们的腿会自己找地方扎根。可惜这样的高级木匠还是被木工机器和板材胶水取代了，甄迪只好另寻门路。

大兴土木的那些年，甄迪改行当了泥瓦匠。他有木工的基础，瓦匠活也很出色，特别是农村砌大灶，他不管支几口锅，支什么锅，烧起来都省柴省水省时省力。在两三口大铁锅的台面之间支有铁炉井子，锅膛对面还支有烘洞，类似外国的壁炉。这能让柴草的燃烧值得以综合利用，一举数得，饭菜烧好，洗脸洗手洗锅洗碗的热水，炉井子里也烧好了，如果家里有没干透的布鞋毛巾手套袜子口罩，那土壁炉里也会将它们烘的干爽爽热乎乎的。但是，甄迪这样科学的大锅灶最终还是被煤气灶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田埂上的柴草长有一人高，也无人问津，甄迪支过的老土灶再好，也长年冰锅冷灶的，布满了蛛丝马迹，基本成了农耕时代的文物。锅台经年累月严丝合缝足以证明，甄迪的瓦工手艺也真的是炉火纯青。

人们知道甄迪的手艺好，口碑好，见他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形中就给了他新的定位和岗位——砌墓，给亡灵安家。这样的事，开始甄迪坚决不干，但架不住乡亲们苦苦央求“你这也是积德行善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帮他们盖了好房子，他们都入土为安，安心住在新家，舍不得离开家，亡人安祥了，这活人不是更安详吗？”甄迪想想，觉得确实有道理，就接下了这活。

甄迪一出手，注定不同凡响，那用工用料用时都特别简洁讲究，质量更是无与伦比。一座墓，风吹日晒，严寒酷暑，地基沉降，热胀冷缩，明察秋毫，即使过了十年，那墓还像是新的一样。没有人不啧啧称奇的。

甄迪和我是小学直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八年同窗，亲如兄弟。他成绩自始至终都比我好。只是在中考时，他被那道陌生的作文题拦下来了。作文题是二选一，其中有一道题，我们语文老师猜得一字不差。我们也早已把那篇范文背得滚瓜烂熟。但是，甄迪觉得太熟悉的东西没有挑战性，他就避开了那道可以默写的题目，现场创作了一个高难度的全新作文。结果中考成绩出来，一惯语文好于我的甄迪，单科居然比我少考了19分。作文我是默写的，因为不要动脑筋，我把功夫用在书写上，字写得又工整又流利，估计我中考作文可能是得了满分。他以1分之差，被拦在中专的大门之外。

甄迪将中考总分告诉他父亲的时候，那位老木匠吃惊地问

“甄迪，你说的是假的吧？”

甄迪说：“不是假的，是真的。这不敢开玩笑。”

因为刚刚恢复高中考，老木匠认为考试制度没有手艺稳定，就收儿子当了徒弟。等我三年师范毕业当老师的时候，甄迪也正好出师当木匠了。后来，我结婚的一整套家俱就是他一个人给整出来的，四十年过去了，搬了无数次家的桌椅板凳橱柜等等，是甄迪做的，都完好无损；不是他做的，都开了裂散了架像丢了魂。

甄迪改行专攻砌墓之后，我们家的祖墓改造工程启动了，当然全交由甄迪去完成。十多年过去，我们祖辈的那五座墓，现在用放大镜细细查看，也找不出一丝裂纹来，纵观错落有序，横看白璧无瑕。

在我家祖坟的旁边，原先是一溜五座土坟，许多年风吹雨打，早已匍匐在地，只能看见几堆泥土。那是甄迪的表亲贾迪家的祖先，他的表弟贾迪上中学时就跟着收音机学日语，后来又考去读商务日语，生意做到小日本去了，最终连人都留在那个小岛上了，入了日籍，还起了个日本名字叫松本竹茂。据说当年引进日本羊进入中国西北草原，最终把草根都吃光的生态事件就是贾迪牵头干的。他现在转基因公司上班，一心想把那些不确定是否有害的农作物再引进到中国来做试验。

手艺人甄迪看不起流学生贾迪，特别是贾迪向别人介绍自己“我是流日的”时候，甄迪稍后就会大声批评他：“可以说流苏的、流英的，就是不能说流日的。这话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你是我表弟，我才跟你讲。否则，我才不纠正你是‘流日’的，这样容易误解又很难听的话呢。”

甄迪从来不叫他堂弟姓名，只称他假洋鬼子。去年清明，贾迪打来越洋电话，请甄迪建墓。

甄迪说“我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头脑糊涂了，真干不动了，已经歇手不干了。”他不想为假洋鬼子服务。

假洋鬼子便亲自从小岛国飞回来“表哥，我们沾亲带故，就请你最后一次出山吧。费用我出双倍。”

甄迪想了一想，强调说：“我的身心真的出了毛病。假如你非要我建墓，我只能尽力而为，如果出了什么差池，你不能怪我。”

假洋鬼子指天跺地发誓，说：“如果出了问题，绝对不怪表哥。”经不住假洋鬼子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甄迪最终只好答应下来，但收费还是跟平常人家一样，不多一分钱。

贾迪他们祖辈是有故事的，出过抗日英雄，出过翻译官，也出过汉奸，到了贾迪父母这一辈，才回归平民百姓。

按照贾迪的要求，他大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和贾迪父母的墓都按期完工了，图片发到岛国，贾迪非常满意。

随后，甄迪真的病倒了，跑了几十家医院查不出病因。甄迪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孝心徒弟倒是有不少。

甄迪开始在已经去世的父母身旁给自己建墓，弟子们闻讯赶来：“哪有给自己建墓的？要建，到时候我们自然会建。”徒弟们劝阻不住，只能帮忙，但墓墙上的瓷砖都是甄迪自己贴的，这活儿他没有让任何徒弟沾手。墓建好了，甄迪指着墓身后面的小门，对徒儿们说“我死了，你们立即把我送去火化，不要搞任何仪式，直接送我回这个家，迅速封上墓门。墓碑上把我名字刻上就行了。”

一位爱徒说：“师傅，我们带你再去检查检查吧，怎么会查不出来病因呢？”

“我不该给假洋鬼子他们家支墓的。不用查了，我自己知道。这回是真的病了，好不了了。”

我退休的那年冬天，甄迪去世了。他的墓碑上只有两个字：甄迪。他是真的死了。

龙年清明，我回老家扫墓。顺便去看了甄迪。

到达村里公墓，我吃惊地发现，假洋鬼子家的四座墓好像有三座都发生了变化，只有他大爷爷的墓巍然屹立。他二爷爷的墓正向大爷爷倾斜，而他三爷爷的墓从中间裂开了，假洋鬼子父母的墓明显矮了一截。

大哥见我疑惑，对我说：“高手在民间，看穿别说破。你从甄迪墓这个角度看，假洋鬼子二爷爷——就是那个翻译官，在向他大爷爷躬身请罪；他三爷爷——当了汉奸的，好像要折腰跪下来；假洋鬼子父母的墓整体下沉了，突然矮了许多，这个高度，假洋鬼子将来去世就不能回乡了。因为子辈的墓是不能高过父辈的。”

“是不是地基整体出了问题？”

“我想不是。贾迪的大爷爷参加过抗日，二爷爷当过日军翻译官，他三爷爷是汉奸。这是甄迪生前的最后一项工程，外行陌路的人以为他精力不济，知根知底的人才晓得这是了不得的功力。”大哥又补充说道，“甄迪的爷爷是日本飞机炸死的。1937年那天他到城里卖草，结果人被炸得像一团乱草，惨不忍睹。”

“甄迪这样做，是不是有违行业道德？对他声誉也很有影响啊。”我还是不解。

“甄迪毕竟只是平头百姓手艺人，没有那么多顾虑，谁叫贾迪入了日本籍呢？还起了个日本名字松本竹茂。而且甄迪早已有言在先，他开始根本就不肯帮假洋鬼子家建墓。实在推脱不过的时候，他也暗示过假洋鬼子。甄迪认定的事情，宁愿坏了自己的名声，也坚决这样干，这才是真正有血性的高人。”

我仔细看甄迪的墓，忽然发现那墓墙上藏有表情，他像一个真人一样立在那里，正朝着假洋鬼子家的祖坟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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