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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是先见,恁多年头回吃她屋里的东西!”母亲这样说,除了转天忠承回来吃了几个,那包就一直摆在那里留到了第二年搬家,最后打开才发现已经化成了一包黏腻的花花绿绿的水。她自己舍不得吃,又说信好不爱吃零食,张家几个孙子外孙也没上来,留着留着,人情也像那包一样了。
昂首阔步的走在前面的张忠承顶着烈日,带着垂垂老矣紧跟后头的父亲,从石塘二哥屋里看了众人口中恐怕活不过三五七天的他的老丈人罗清赋出来。在上海呆了三四个月的青年才俊如今愈发神气大方,金丝眼镜,运动衫鸟枪换炮成了衬衣西服,手上戴一块棕皮宽带手表,连走路的姿势都端正起来。那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父子俩一路说着话,一路大跨步往石岩街上去。
“说的恁吓人今天明天就死了,他这不是精神好得很唛。”
“……那哪个说得准呢,前天我来看他还昏昏沉沉的听不到说不出,哪个晓得他今天又能坐得起来了呢。”人老了,对生啊死病啊灾这样的话说起来总是格外艰难和敏感,即便玩笑话一样说出来,咧出的笑容里也满是辛酸。
这心绪当然不会出现在一个正春秋鼎盛的青年身上了:“啷个不把他送到医院去呢,送去了都接回来干嘛?二哥他们没有钱啊?”
“医院不接人啊,医院已经不收他了,他那哪能治得好呢,心脏都烂完了的,就吊着一口气了的,哪个医院敢再要他呢,七十几的人了……死也能死了。”老张也七十几的人了,从前走路也像儿子忠承一样昂首阔步脚下生风,不像现在,速度依然在,却像是鞋子在地上摩擦着拽着他往前拖一样,一步一步走,鞋子在地上一声一声叫唤。小时候儿子走在后面,眼睛全看着父亲的背影,如今走在前面,父亲眼里全是儿子的背影。
儿子的眼里就是开阔的美好风景了:“恁好个人生这种病!一辈子都乐乐呵呵的人呢。性格又好,又勤快,又没得脾气,我记得以前年年到上面来帮忙栽秧子打谷子,还能干得很。”
“他是好噻,没有人说他不好啊,就是生这点病不好。躺在床上生也生不了死也死不了,他个人也造孽,伺候他的人也造孽。”老张难得生病,几十年头疼脑热都极少,可黎书慧病多,一年到头总在不舒服,不是找观花婆就是烧香拜佛请愿还愿,好像医院是她的第二个家,各种胶囊颗粒是她的第二种主食,尤其过了六十大坎儿。
一代人在老去,一代人正茁壮成长起来,吹过的风不一样,淋过的雨和晒过的太阳也不一样,一代一代的长成了看似相同实则又与父辈完全不同的姿态:“二哥他们还是该把他送到医院去,往大医院送啊,这些一般的小医院肯定没用,他毕竟医疗条件摆在这儿,把他弄到像市里面那种大医院去,或者北京上海,在这里要命的病对人家来说可能就是个平常的感冒发烧。”
“钱哪个出呢,大医院钱哪个出呢。”
“你不能这样想啊!这是命啊,拿钱买命啊,活到最后不都是拿钱买命吗。就看你有没有钱来买,他这个人真的挺好的,我感觉我们进来出去的几个姻伯都好,这个嫂子屋里的,还有以前赵盈她爷爷,我感觉都挺好的。”
“你也找个这样的吧,好好找,找个好点的,你这回到上海去啷个样嘛,她妈老汉好不?稀奇你不?”
“有啷个好稀奇不稀奇的啊,我又不是动物园的猴子博物馆的化石,要他稀奇!”前面的张忠承就不再春风得意了,换而蒙上一副无可奈何仍还想成竹在胸的表情:“他还要啷个才叫稀奇啊,我还有啷个会让他不满意的吗?我没文化文盲吗?我长得丑二级残废吗?还是我是偷儿贼流浪汉嘛?”
老张听罢,高兴的合不拢嘴,先作势打击了一下他的骄傲:“我要信!你好了不起啊,念过几本书……”
而后又慢慢流出藏不住的喜悦的担忧来:“哪阵儿结嘛?在准备没有?”
“先看,暂时还没有,过一阵儿再说。”对方避重就轻,反而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师傅样子:“哎呀我个人晓得,你们操心你们个人就行了,我恁大你们未必还样样都来经管吗?我一不像他们那样赌博喝酒,二读了恁多年书,又不是小娃儿,我个人晓得的——”
他总是这样说,也总能轻易把大家说服,实际他也是老张最放心的,也就大家都放心了。
“你个人也恁大了,读过书的,你比我们总要聪明些要有出息些,反正,你个人好好的考虑,一辈子比不得其他,两个人过日子,两个人都要好好扶持包容……”
蜿蜒曲折的马路一直爬坡下坎的通向寂静的远方,马路两旁遮天蔽日的行道树争相伸展着胳膊和手掌,你把火红的花儿贴到我脸上,我把青黑的骨节横到你头上。温暖的金色光从外面照进来,幽暗静谧的马路宛如璀璨星河。
父子俩走到石岩新街上场还没有看到任何一辆乡巴车,倒是长安车和摩托车长了翅膀似的一趟一趟来回飞奔。忠承走的脚酸腿软,忍不住啧啧抱怨:“嘿,啷个走到这里来了还没看到一辆乡巴车呢?将近一个小时有了吧?”
老张笑道:“这阵儿有啷个乡巴车啊,现在没都没几辆乡巴车在跑了,都走高速去了哪个还走老路呢。还是以前的城乡车在跑,一天三趟,早上八点一趟,少午一点一趟,下午四点一趟,这哈儿早不早晚不晚的八点那班早走了,你上哪里坐车去,要坐车只有长安车,正好这条路把那些长安车摩托车养活了。”
忠承拍腿失悔不已:“那早晓得我就随便拦个长安车了噻,还走恁远!”
“好远啊?几步路,恁几步路就辛苦了?城乡车一块钱,长安车三块,我又不是走不过去!”
“哎呀你硬是——算这笔账!有这两块钱我早点回去活儿都做了多少了!你一个小时栽红苕都栽了两大块了!还算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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