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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忏悔（第1页）

张怀民摸黑走在楼道里时想到，昨晚上忘记了是谁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等渠道发行签约，明天就不用再加班；这一点儿也不符合逻辑，但诚哉斯言，今天才过了九点，办公室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在楼下自行车棚的暗处继续等了差不多十分钟，确认不会有人遗落了东西而返回，这才走出来，像平常上班那样走进门楼，不去按楼道里的灯，走上六楼，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许久，确认没人留在公司里里，这才摸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他习惯性地走到自己座位前，打开电脑，拿起水杯去接水，随后才想起自己不用在电脑上工作十几个小时，甚至根本不用开电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的话十分钟就足够了。他自嘲地笑，放下杯子，往储藏室去，在那儿摸黑找了一会儿，找到一把十字改刀，拿着它走到程序部办公室。程序部办公室如平常一样没锁门，一推就开，白天他对那个男子说他们“犯了所有的错误”，这也是其中一样。

进程序部办公室之后，张怀民稍微踌躇地站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久了，他开始觉得这像个梦，自己怎么会选择做这样的事情呢？即便对此时的安排不满，但自己怎么可以亲手毁掉项目组所有人的努力？他心里辩解了一下，只有程序，只有程序而已，这也是刘鹏峰希望这么做的，只不过他做不到这一点；策划和美术资源都分别在自己和张俞修手里，这是一个推倒重建的格局，并非毁灭；而是先推倒，再重建。

他知道这说法本身的问题所在，推倒就是他此时在做的，但真的会有重建吗？“即便没有，我也非这么做不可。”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这么说。

他趴下身去钻在刘鹏峰电脑桌下，将主机机箱上各样连线扯了，将机箱单独抱出来搁在桌上，摸黑下了四角的七个螺丝，谙熟地拆开机箱盖，找着硬盘所在，发现漏了小号改刀，又走去储藏室，在先前桌子抽屉里翻了许久，才找着小号改刀，回到程序部这边，稍微挣扎一下，还是去墙边开了灯，才把固定硬盘的小螺丝拧下来，取出了硬盘，拿在掌中，来不及感怀，赶紧跳着到墙边关了灯。

原本计划是他带着这块硬盘离开公司，找个没人的地方用砖头将它彻底地报销，拿到手上后张怀民却想到自己漏算了mo盘，以及送去发布会演示用的美工用机，这不止百密一疏，而是三个目标源活生生地忘记了两个，一下子沮丧无比。他摸黑到美术部办公区，如法炮制地将祁宪的电脑机箱拆下，仍是不得不打开灯才拆下硬盘，和刘鹏峰的硬盘叠放在一起。

拷贝了游戏文件的mo盘在谁里，在谁的手中？张怀民想了一下，觉得不可能知道答案，既可能在谢伟瀚手中，如果在他手里，那么不大可能在他办公桌抽屉里，而在他随身的提包里，又或者刻录了更多的份放在各处，包括可能已经送到了光盘厂的生产线上，这繁复的可能性是自己不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难题。

虽然知道可能性渺茫，张怀民还是去谢伟瀚办公室，在抽屉里细细地翻了一回，当然没找到mo盘。

捧着两块硬盘回到他自己座位前坐下，张怀民拿起杯子去接了一杯水，回来坐下面对着电脑屏幕，他又有一点陷入到生活已经恢复平静的错觉中去，盗版win95桌面上有个命名为“未完成”的文件夹，里面有四十几个案子还处在各种各样的未完成状态，他习惯性地打开，由前面派系在前的文件一直看到最末尾，心想，哪怕mo盘上的文件不足以制作光盘，我其实成功了，难道这个项目就能再有六七个月的生命？这听起来还是像自欺欺人的笑话。什么人可以不用撬门而进公司，什么人可以准确地找到刘培峰和祁宪的电脑将他们的硬盘都偷走毁掉，什么人又在此之前主张项目延期，乃至在签约发布会上带着面罩剪断发布投影的连接线？种种嫌疑无一不指向着自己。哪怕项目真的得以延期，又岂能容自己留在项目里？任何稍微理性一些的人都看得出这毫无可能。

“这是为你而做的。”既然很大程度上排除了自己接下来参与改版的可能性，他心中想着白天那个身穿米色呢子大衣的年轻女子，聊以安慰；但他很快意识到连这也成问题，轻轻叹息，“也许并没能成功，几天后你还是会买到它，为它伤心失望，真的很对不起。”

这爱情来得太不是时候，他心中伤悲，心想，何以至此？

再想，秦灭，秦人不暇自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

他关上电脑，却不舍得就这么离开，点起一支烟，在黑暗中思索，何以至此。

他愿意承认谢伟瀚为他自己辩解的话，他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骗子，最多因为性子急而误事，的确如此；但也许还该加上一条，没有经验，身为项目经理而没有经验，夸下海口，带着一票人胡乱尝试，比有经验的坏人还糟糕。

刘鹏峰作为程序，接替前一个主程序最后一个加入团队，水平成疑，即便成疑，项目里所有人都会承认一点，《血狮》的程序问题更多是胡文波惹下的祸，当他还在时程序已经呈现出不可理喻的失能状态，刘鹏峰最多是没法扭转颓势罢了，谁能扭转呢？在底层代码已经写死，开发任务繁重得来不及看过往代码结构和注释的情况下。

张俞修据说服务于给任天堂做美术外包的国内公司，被重金挖来，实际上表现出的设计水平极其一般，自称要习惯PC工作平台就耽误三个月时间，更是头一次管理团队，内部摆不平，乱象丛生，美术最终输出实际远低于宣传海报上所吹嘘的；这也不是什么大谬，产品的每一项都荒腔走板，低于合格线之下很远。

最后就是策划，他自己。他虚报了上一家公司的策划经验，并非主策而自称主策，谢伟瀚没有做尽责调查，简单地面试两次后就通知他上班。同时，让他做了主策的工作但并没给主策职位，说要他在实际工作中证明自己的能力。为这个原因他全力以赴地工作三个月，随后便消沉下来；因为谢伟瀚虽然是项目经理，却常常亲自下场指点具体的设计，变成实际的主策；所有重要的设定都由他说了算，张怀民担当的不过是个执行策划。既然他本人只是执行，手下的策划更不用说，薪水既低，更毫无成就感，走马灯换了三四个。随着策划案子雍堵如堆，谢伟瀚干脆禁止他再招新策划，只同意一位北联大的无薪实习生来给他做助理。这种状况下他再怎么勉励自己也无济于事，便改为曲意逢迎谢伟瀚提出的各样点子，不管是否合理，逻辑自洽，是否荒诞；谢伟瀚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不反对；昨天张俞修说他是谢伟瀚的狗腿子，虽不中其不远矣。

“这是个……”他隐隐地想到，不愿意那么直接承认，低徊良久，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根本没指望的局，要在里面找出积极的因素都很难。即便再给这帮人六七个月时间，《血狮》也是改不好的。”他历数完一遍，认清这个未来，心中沉痛，“我在忙个啥？还不如随它去。张俞修和谢伟瀚都在想着止损，各有打算，都比自己这个来得合情合理。”

可同时，昨天白天梦见的那签约发布会，那完好运行的《血狮》游戏画面，也依然在他脑子里清晰地呈现。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想把那两块硬盘装回去，这是一场闹剧，他这么承认，不得不。

墙上亮起了两团光晕，一闪而逝，随即在别处亮起，奔走移动。张怀民楞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是两根手电筒灯柱在楼道里晃动，接着听见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有人说着什么。说什么听不清，听得出正是谢伟瀚和谢峰的声音。

张怀民觉得恍惚极了，他记得进来时自己是把门是关上了的，怎么会有手电筒亮光晃在墙上，就好像墙壁不是居民楼严实的墙壁，而是写字楼里的玻璃墙，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是怎么来的？

门锁打开的声音，咔嗒一声，接着两个人走了进来，灯柱纷乱地晃动。两人很快站在他面前，两个手电筒灯柱落在了他身上。一个是谢伟瀚，另一个是他的侄儿。

“老张，你这么晚还在公司里，在做什么呢？”谢伟瀚开口问道，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连责备张怀民不该出现在公司的意味也不怎么浓厚。

“我想起了还有个案子没做完，过来加个班。”两块被拆下来的硬盘就摆在他与谢伟瀚中间，张怀民恍惚地答，也许他没这么说。

谢伟瀚摇头，思索一下，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mo盘来，亮在手上，“你是在找这个吗？”

张怀民意识到这是个梦，但不知道自己睡着前在什么地方，是何时睡着的。他悬着的心放下，起身接过mo盘，看了一看，盘面上果然用黑色水笔写着《血狮》安装盘几个字，“可以给我吗？”他问道，手上毫无征兆地猛用力，将mo盘一下子掰成两半。

强烈的光芒由mo盘被掰开来的地方爆射出来，顿时将三人完全淹没在乳白色的光线当中，谢伟瀚和谢峰两人一左一右扑上来扭住张怀民的手臂，想要制伏他。他想起桌上的硬盘其实还好好的，心中一急，扭动身躯用力撞过去。

杨沛然用力地挣扎了一下，打一个跌，随即醒来，睁开眼看见白色浮雕花纹的屋顶，以及在摇他肩膀的萧莉娜，宛如完全陌生的人与场合。他赶紧闭上眼，想回到梦里去，或说认真地回想以加深印象。

“时间到了吗，我睡了多久。”他还记得睡下之前的情景，躺着不动，手搭在额上，闭着眼问道。

“快到了呢。”萧莉娜言简意赅地说道。

杨沛然嗯了两声，手捂在脸上按摩了几回，翻身坐起来，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顿时觉得身上多半儿凉，只有身体压着的部位和心口发热，一冷一热，正是打喷嚏的因由。他揉几下鼻子，有些鼻塞，像是感冒了，“他们都收拾好回去了吗？”

“都回去了。”

“mo盘是谁拿着的？”他冷不丁地问。

萧莉娜楞了一下，两手张开，“我不知道。”杨沛然语气激烈，令她有些不安，试探地问道：“我应该知道吗？”

杨沛然想起mo盘应该是段泽晨拿着的，演示电脑也由他掌管着，这可以放心；他摇摇手，继续双手抚摩面部，深深地呼吸，“我做了个恶梦。”

“看起来像是。”萧莉娜在旁边说道，稍有些局促不安。

杨沛然很想对她讲讲这个梦，趁它还新鲜着。他才醒来不久，梦的一部分已经化成了飞灰，消失不见了；此刻他还记得梦境的大部分；随着时间流逝所有在梦中经历的事将会像烈火焚过胶片，什么影像也不会留下，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有过这样或那样的情绪和欲念，甚至这些也会混杂在一起而呈现出与最初迥然不同的面貌。

他飞快地想了一下，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能理解这个梦，在醒来之后第一遍回想就完全地理解了。这梦出自于他内心深深的恐惧，是这一年以来一直抑压在心中的恐惧得以展现的假设性故事，他害怕这一切真的发生，害怕到不敢去想，而直到今天大局已经完全底定，他得了解脱，这才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来；萧莉娜在梦里那时那处出现，自有内在的逻辑，也说明了她是他求不得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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