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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城家那幢楼下有个架空层,我们常从那里穿过,抄近道去江边散步。
去年的一天,撷梅在架空层的廊柱上看到张奇怪的告示。那不是物业公司贴的停水或催缴物业费通知,“你又在凌晨三点洗衣服了!”,措辞没头没脑,没有主语,像是“你被逮住了!”般的恐吓,还是打印的,印在一张绿纸上。
还没等我们琢磨出这张告示的来由,一抬头,正见崔佳佳从二楼阳台一侧探出身来。她手里举着根长竹竿,像钓鱼一样向前伸去。
撷梅仰着脑袋问:“佳佳,你干吗呢?”
她不吱声,屏息操作,像在进行即将得分的游戏。“哎呀!”一声惊叫,一件东西从她的“钓钩”上脱落,掉在我们面前。俯身一看,是只枕头。
我们替崔佳佳守着她的失物。
不一会儿,她下楼来,提起小枕头,这可能原先是只沙发宠物——靠枕。她再一垂手,它居然很神奇地变得像一只拎包。原来它经过了改造,两只角由一根红绳连起来,适合担当“垂钓”的标的物,便于竹竿挑起。
“空调滴水。”她解释说。
见我们不解,她举手指向高处。正是梅雨季节,江南最恼人的湿腻天气,最高气温不到30℃,但湿度大,空调这时的作用主要是抽湿。崔佳佳这一排的3楼,空调室外机正饱满地吐出一滴一滴的水。统一的室外机位旁边都装有下水管,但有些空调安装工连把空调排水管塞进公共管道的力气都想省略,任水滴在平台上漫流;有些空调水管经过几年的风吹日晒,塑料老化脆脱,水滴也只有随风抛洒了。
空调水和枕头又建立了怎样无厘头的关联呢?
“我们卧室窗台下边,有一道横梁,可能是空心的。所有楼上的空调水,都会在这个空梁上敲一记再往下落,像三级跳远的起跳。正好在床背的位置,整个夏天都像在下雨,晚上听了心烦。”
“那和楼上的人说一声呢?”
“说了,没用。去敲门,都不开门,难道我在猫眼里看起来就是危险人物?”她苦笑一声。
撷梅举头看一眼,“不就是3楼那家?”
“是呢。她在里面喝问‘什么事!’,我说了情况,然后说,只要她肯,我来找空调工维修,不要她费一点事儿、一点儿钱,你猜怎么着,她说她没开空调。睁着眼说瞎话呢。全程对话都是隔着防盗门喊的。”
撷梅登时理解了她的钓枕头游戏,“既然不能治本,你就治标?”
她似乎满意撷梅的解释,笑吟吟地看她一眼,琥珀色的眼珠还像我们二十年前初识时那样流光婉转,但到底抵抗不了地心引力,原先类似异族的雪肤,也有了标志衰老的松弛。
她提着她的小枕头姗姗离去,我们站在楼下,下雨了?赶紧避开,却发现,并没有,而是3楼的空调水在往下滴落。这潮湿的气候,令空调的排水管有充足的素材,可以制造人工降雨。
在我们的仰视和助威中,崔佳佳这回将小枕头稳稳地放在了窗外的横梁上,“咚咚”的滴水声被胖乎乎的枕头尽数吸纳,她满意地收回了她的钓竿,向我们致意再见。
“今天我们也开空调抽湿吧。”撷梅说。
“我们也回去看看排水管有没有插到下水道里。从5楼滴下去,恐怕也会声音不小。”
一年过去,钟家窗外的吸水枕头还在,苦恼和对策相伴而生。
钟城的女儿钟心婳一直以学习成绩优异著称,在“二模”考试中总分位列全市第三,大家都说,钟家要出女状元啦;钟城便也笑纳这吉言,说考完请叔叔阿姨们吃饭。
高考分数线出炉以后,我赶忙点开微信看今年省、市、区级的状元榜有没有钟心婳的名字。撷梅回来说,崔佳佳去学校找她,说是心婳发挥得远不如“二模”,没像她少年心气的说法——要考上比父母的母校排名更靠前的大学。如果现在想上“985”就得去西北、东北、西南,要留在东都市,只有低一等级的“211”可选。崔佳佳就是去打听撷梅所在的“211”学校哪个专业最有前途。听说小姑娘心情十分不好,嚷着要复读,她自己则在让女儿离家读“985”还是就在东都市读“211”的好专业之间犹豫不定。
“我对她说,都是好选择!复读什么呀!真是学霸家庭啊,如果是一般人家,女儿考到这分数,做梦都要笑醒。”
不久,心婳拿到了四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撷梅说,这也是上上结果,但钟城两口子不知道会不会请客啦,他们家可是冲着清华北大去的。要是请客,我们是包红包,还是买笔记本电脑?买什么规格的电脑?絮叨个没完。
可第二天晚上回来,她却传给我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崔佳佳和钟城要离婚!而且是一个月前就提出的。听涛台真是人类生活的缩影,上演着各种悲欢离合。徐文忠、黄成才的生命已经在这里终止,而其他人仍在生生不息地活着、折腾着。
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一定是听错了吧?”可我手上的微信公众号也告诉我,每当高考结束,都会迎来一拨中年男女的离婚潮。这些人为了孩子人生的第一项重大事件隐忍多年,等6月9日考试结束,至多等到分数线出来,就会心无挂碍地将旧婚姻一笔勾销,释下重担。当孩子驶向远方,他们也对自己的后半生路径另行安排。
可那是钟城和崔佳佳呀,她可是他人生的重大收成啊。撇开相貌不说,当我们都还年少轻狂爱聚会谈笑时,她是最先猜出谜语的人,是听了拐几个弯的冷笑话最先粲然大笑的人,是争辩时只吐数言,却常常引得我们沉默一瞬然后恍然大悟的人。每逢此时,钟城就露出拥有者的欣慰。
这完美的婚姻却原来也是虚拢在地表的迷离之花,可迷离之花怎么开得如此娇艳,并且历时二十年也未见萎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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