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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自治（第1页）

耿天的笔记薄上记载了满满一页问题，所有问题都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循着这些问题到图书馆来找寻答案。这是巫远清教授给她的关于图书馆学习的指导。你必须明确目的，自己提出问题，然后寻找答案，包括寻找答案的方法本身，而不是茫然地一头扎进图书馆却不知道该从哪本书看起，或者在一本书上巨细靡遗地浪费掉所有时间只为读这一本书。值得这么做的书是有的，但大约只是所有馆藏图书里的万分之一，其余所有书都只配用作检索特定的信息。

来北京图书馆搜集资料的第一天，耿天没想起这个法则来，她茫茫地借了一大堆书，看到闭馆时也没看完一本，回到家里脑子里空空的，懊恼难受之余才想起巫教授关于如何泡图书馆的指教，恍然大悟之余，感慨在学校里念书的那一段儿的确已经过去，她在面临着新的一个世界。隔一天再去图书馆就好多了，她提前准备好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一小部分是确实的疑惑，多数是为提出问题而提的，看上去尴尬幼稚；不过这无关宏旨，它们根本来不及被用到，确实的疑惑部分耿天花了一天时间也没能在几十本图书里找到满意的答案，反而衍生出更多的真实的问题。

这让她想到巫教授是对的，这就是为学之道；他在过去几个月在耿天心里被极大的怀疑，甚至变成了一个近乎小丑的猥琐形象，但他的教益有用让耿天暗暗叹息，不由得为他端正了形象，至少要中正一些了。但那一段生活已经确凿无疑地过去，不会重来；重来她也不会重蹈覆辙，现在的她面临着新的未来。

大部分时间她是专注的，北图阅览厅比北京联大的图书馆阅览室大许多倍，窗明几净，阅读的人屏息静气，空气里有近乎圣洁的墨香，任何人在这里都不会分神在书本之外；对于耿天而言，这是哑谜的继续，她用不断地提出问题，查阅图书，记录笔记来压抑好奇心的蔓延，乃至消磨时间等着谜题的揭开，偶尔会想起上一段人生的点点滴滴。她确信，自己是偌大借阅厅里几十位阅览者里最心有旁骛的人。

她一天去公司，一天到北图，间隔着来；第二天到北图是这样，没什么波澜，就是列书单，借书，翻阅，记笔记，还书，回家；第三天上还是这样，第四、第五天她对这个哑谜有些怀疑，有些失望，觉得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的缘故，即便她没单独去到杨沛然的寝室，没有对他说喜欢他，现在她还是会被派这个外勤，这个外勤本身毫无意义，既不是奖励，也不是惩罚。

她右眼跳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书案斜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人，不是杨沛然是谁？耿天脱口而出轻轻啊了一声，心顿时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头忙转到另一边去，又疑心是认错了人，怕仓促地转过去正和那边眼神对上，先把目光缓缓地移回到面前的书上，看了几行，再缓缓地向右抬起头偷偷地瞄。那人案头也是一叠书，正在认真地看一本书，做着笔记，不是杨沛然还能是谁？

先前耿天算是在看书，偶尔能沉浸在阅读里，这下子全然地败坏，她心跳快得缓不下来，面红耳赤，眼睛盯在书上却什么也看不进去，连笔也写不下去，她的脸保持这一个角度，眼睛并不看着杨沛然，确保他没有起身而已。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她才含含糊糊地想，难道他也是来图书馆查资料的？这疑问才勇气立即就想肥皂泡一样自己给刺破，耿天确信杨沛然不会到图书馆，更不会恰好地坐在了自己的斜对面。这显然就是哑谜的尽头。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头还是埋着，目光以绝不会被人察觉的角度保持着对杨沛然那边的留意。

杨沛然抬起头看了她一样，神情平和，稍微带着一点谴责，就好像这里不论是谁发出干扰别人的噪音都活该遭受的谴责那样，但他也冲着她点了点头，表示他认出了耿天在这里，以及他就是他。

耿天没看到杨沛然所有的表情，只是看到他略微抬了抬头就又埋下去，手中笔写个几乎没停，像个真的在查阅什么资料的人一样，觉得这有趣极了，勉强才忍住笑。她让自己也回到先前看书看到的位置，以及笔记摘抄的字迹上；接着看了几段关于英军在镇江行动的史料记叙，心跳慢慢地放缓了下来，恢复到如常的节奏，只是偶尔强烈地震动一下，但那已经和情绪波动无关了，是身体紧张之余自然的余波，脸上的发烧散去，就像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感冒。

除了喜欢上巫教授，耿天在学校里没谈过别的恋爱，但她听说室友们说起和男朋友在图书室约会的情景，此情此景正是，只不过她还是喜欢上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男子，大致是她在读大三，而杨沛然在读博士。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她会骄傲得连脚拇指都跳舞。

但实际上，她是个暂时休学的大学生而已，杨沛然是她的老板，他还有个声称绝不会背叛的女友，那女人曾经出现在办公室，视她为完全的无物。

这好像一个拉锯，耿天一会儿处在谜题解开之后的快乐和昂扬里，一会儿则堕入到现实得多的批判中，她希望得到的，和她为此要付出的，含糊又具体地浮现在她心头。

不出耿天所料的，快到中午时杨沛然起身绕了一圈走到她身边，像她趴在他的办公桌上那样趴在她的桌边，耳语一般地说道：“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耿天声音如蚁地答。

“你都借了些什么书？”杨沛然一一地拨开耿天案头那几本书，一本《鸦片战争档案史料》，《英国档案有关鸦片战争资料选译》，《开战前夕》以及《翻译与冲突调解》。

“你这是要写毕业论文吗？”他轻轻地嘲笑。

耿天很想反问杨沛然借的又是那些，那些书还堆在书案对面，她可不会跑过去翻来看。

“要把这些书都还回去吗？”她声音低微地问。

杨沛然稍微思忖，“还吧。”

两人各自收拾借阅的图书，有开架借阅的，那需要自行还回，耿天这边有一本书是闭架借的，上到二楼去柜台还。杨沛然还得快些，在一楼门外等着她出来。两人并肩地走，下了高高的台阶，走到苗圃道上。

“你怎么会……”耿天想问杨沛然怎么会也到图书馆来，才说了几个字便停住，轻轻叹息，觉得自己明知故问近乎虚伪。他们联手做了一番欺骗众人的布局，为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我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要查资料，真巧啊，你也在这儿。”杨沛然不动声色。

“是巧合吗？”耿天有些迷茫地问，她觉得不是，这里没别人，为什么杨沛然还这么说？

“当然是。”杨沛然语气肯定。

耿天心中错落，走了一会儿，又问：“下午我还回这儿，你回公司吗？”

“看吧。”杨沛然回答得快，也惆怅，也含糊。

他们出了北图，再走了许远才找着吃饭的地方，一家名作千鹤的日料店，环境优雅，装饰到了靡费的程度。耿天还沉浸在翻阅史料引起的反英情意结中，见杨沛然带着自己来了一家看上去很贵的日料店，心中有些诧异，被连串听不懂的日语招呼，以及被女侍应引到座位上坐下，不由有些气鼓鼓的，又说不出这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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