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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曼颐自小到大极少得到认可,也向来对自己的能力并无太多自信。她真是没想到,自己成年后得到的第一番认可,是来自一个来和于家提亲的媒婆。
于家当真不比以前了,堂厅列坐,上的茶都是陈的。媒人从北往南,见多识广,喝一口茶就掂量出轻重,笑吟吟地看向于老爷,说道:
“生儿育女,嫁人娶妻,这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人生头几桩大事。于老爷最近的难处我都听闻了,我这边的情况,也都请三少爷和您介绍了。刚才只进门和于小姐打了个照面,要么请出来再让我瞧瞧呢?”
也不必请出来,于曼颐就站在屏风后面,看她的目光溢满了恨。她很难不将游姐姐的死,和这个穿一身姜黄袍子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她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于曼颐,她瞧不见她脸,因此控制不住自己将她的脸也想象成这种姜黄色。
于老爷低头喝茶,三叔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正妻的一番行径已经彻底惹怒了他从小就畏惧的父亲,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替他爹分忧解难——
首先是钱上的难,再则是于曼颐被退婚后名声的难。别的东西,都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了。
“再怎么也是于家的小姐,”于老爷说,“八字还没一撇,外人想见就见么?你也没提前和我说过。”
最后一句话指向了三叔,他急忙辩解道:“爹,我是一心想着帮家里渡过难关,一听见有办法,只想着赶快告诉你,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爹啊……”
他压低声音,刚好够屏风后面的于曼颐听着:“咱们家这光景,赶快把账平了,才是真的。”
“也没有落魄着急到那个份上。”于老爷声音带了点疲惫,但语气并不坚定。
媒人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地低头喝茶,看起来并不在乎两个男人在说什么。三叔又和于老爷压低声音商讨了一番,于曼颐听到一些纸张抖动的声音,似乎是他把一些印在纸面上的东西拿给于老爷看了。
于是于老爷本就不坚定的声音,变得更不坚定了。
“我已经做不来这些主了,”他说,“做错了,子孙又要怪到我头上。曼颐是你们带大的,上一个亲事也是你们说的,是定是毁都由你们经手。这一次,也叫你们做父母的自己拿主意吧。”
三叔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十分刺耳。而那媒婆听到于老爷松口,立刻插话道:“是的是的,为人父母,哪有不希望子女好呢?况且我介绍来的这位,嫁过去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是,我也是盼着曼颐好,才带你来的,”三叔说,“沈家那个穷侄儿,臭读书的,吹了就吹了!”
他用这句话和三妈划清了界限,标明了自己和于老爷的共同立场。
“不过,于老爷,”媒人继续不紧不慢道,“婚事交给我一手操办倒是不难,但这张纸,还是得您过目。”
又是一阵纸张被抖动的声音,是三叔从下面拿过来,又巴巴地呈给于老爷。那媒人把茶杯放下,语气带了一丝认真。
“我们都是说话算话的正经人家,本来是不必有这个流程的。但想必您也听说了,之前游家那档事……”
于曼颐脊背僵直。
“……我们第一笔彩礼都送过去了,迎亲的队伍也到了门口。结果倒好,他们看不住自己家的女儿,迎亲的队伍一到,只迎着一具尸体,吊在那房梁上!”
像是一道闪电从头顶劈下来,头一次有人在于曼颐耳边这样大声而冷漠的复述那个画面。她扶着屏风,浑身的血都跟着变冷。
她根本没亲眼见到游筱青的死状,但在这一刻,那画面却随着媒人的复述,纤毫毕现地浮现在她眼前。
“……哼,我以为是他们在骗我,就想推开门去验证。啊呀,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那门一推开,真是吓死我了!身子就那么吊在我眼前,两只脚直踢我面门,吓得我好几宿没睡着觉!”
“游家人更可气!自己看不好人,彩礼也不还回来。于老爷,您给评评理,那迎亲的花轿锣鼓队,哪个不要钱?全都赔进去了!”
“好了!”于老爷大约也给她的描述弄得不舒服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嗨,我们做媒人的,说话细致惯了,”她说,“总之,我要介绍的这位呢,他也不愿总做赔本生意。他和我说,若是再替他说定亲事,就由要嫁过来的姑娘在这契约上签字画押,日后反悔,也有个凭证,不要像那死人赖账的游小姐……”
“你闭嘴!”
堂厅里忽然一声怒斥,于曼颐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大喊一声,身上不剩半点闺秀的温雅。她出现得太突然,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门房齐叔,手忙脚乱地把她往回拦。
“你闭嘴,你混账,你不许再说她!”于曼颐被气得语无伦次,脑海里一时又没什么像样的脏话,逼得眼泪直往下流,“是你给她说亲,你把她逼死,你和游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
于曼颐的嘴忽然被捂住,她侧过视线,看见是三叔一个箭步窜过来,用胳膊钳住她双臂,右手捂住她口鼻,不容她再说半个字。
“啊呀,”媒人这才反应过来,意外道,“我在门口一看,还当是个文静姑娘呢,原来这么厉害。不过也没事……”
她冲于曼颐笑了笑,眼睛里面有冷光闪过去。
“等嫁到夫家,有几个姐姐教导,很快就懂了。”
三叔又在尬笑,于曼颐拼命挣扎,一口咬在他手上,逼得他把手撤开。她从三叔怀里连踢带打地挣脱开,跑到于老爷身边,几乎是生平头几声当着他面喊出爷爷。
“爷爷,我不嫁他家,”她站着重复了几遍,看于老爷面色微动,心中一狠,“扑通”一声跪下,攥着他膝上的袍子和生出皱纹的手,连声哀求道,“爷爷,他家把游姐姐都逼死了,我不嫁他家!于家缺钱我能挣,我也能挣钱,不一定非要叫我嫁人啊!”
于老爷没有直视她,只微微将目光移开了。于曼颐心里一凉,更紧地抓着他的手,继续说:“爷爷,他那么有钱,他为什么不在本地娶,非要跑到我们这说亲呢?他是在本地找不着人了!他得多坏啊,本地都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才来这里说的!我嫁得那么远,过了长江又要过黄河,我多久才能回一次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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