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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鸳鸯一局无助的牙牌令人生巅峰往往是下坡路的（第1页）

u0014鸳鸯，贾府奴才中出身最差的“家生子”。她的父亲姓金，世代在贾家为奴，父母在南京为贾家看房子，哥哥是贾母房里的买办，嫂子是贾母房里管浆洗的头儿。鸳鸯侍奉贾府地位最高的贾母史太君，负责其生活起居及内务，兼因执掌贾母的小金库而被倚重，成为贾府首席大丫头。因有代赦政二老、邢王二妇近身侍候老祖宗（代子孙行孝事）的特殊身份，各房主子们都会对其礼让三分。鸳鸯经常代贾母传令，经办贾母吩咐的公私诸事，实属大权在握，具有较强的影响力。

她是贾府凤姐一辈时常挂在口中的“鸳鸯姐姐”。鸳鸯出马敬酒，凤姐再不愿意也得干上一杯;鸳鸯造访，贾琏也得赔上笑脸说鸳鸯“贵脚踏贱地”;宁国府女掌柜尤氏为讨贾母欢心安排相关事宜，识趣地先到鸳鸯房中商议;邢夫人、王夫人等太太也常常不看僧面看佛面地给鸳鸯赏个脸。对贾母而言，一天都离不开鸳鸯，鸳鸯稍微离开一会儿就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直言鸳鸯比孙女还好。

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

处在权力周围，很多人就把自己当成二号首长了，开始自我膨胀，自我感觉良好，都忘了自己姓啥了。鸳鸯却对自己的身份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和定位。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始终如履薄冰，有理有礼有节，不骄不矜不纵，用她的机警、善良、随和，兢兢业业服侍贾母，与众人和平相处，为贾府的事业辉煌默默贡献力量。

鸳鸯唯一的一次张扬，是在第四十回中。彼时的鸳鸯言笑晏晏、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独当一面地掌控全局，一句“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没有任何人觉得突兀，贾府女眷全部唯命是从。鸳鸯也凭着极强的控场能力给所有人带来了欢声笑语。

“三宣牙牌令”也成为《红楼梦》中的一个经典情节。这个高光时刻，鸳鸯一定感觉人生已达巅峰。

大多数时候，和她服侍的主子贾母心态一样，鸳鸯也只想要一方宁静，一直规规矩矩、任劳任怨，尊重领导，团结同事，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业务。

孰料风平浪静的生活并不由己，狂风骤雨说来就来。大老爷贾赦饱暖思淫欲，色心骤起，派出邢夫人，以强有力的魔爪逼近鸳鸯，欲将鸳鸯纳入妻妾成群、人满为患的“后宫”。

一方是色令智昏、志在必得，一方是大惊失色、茫然无助;一方是大发雷霆、发誓让鸳鸯逃不出自己手心，一方是声泪俱下、铰断秀发誓死不嫁。

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

鸳鸯的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贾赦、邢夫人的沆瀣一气、不稂不莠，形成了鲜明对比，展示了鸳鸯在威权之下的绝望与无助。鸳鸯这位大龄剩女，此时唯有割发明志，求贾母为其买上一份虚无缥缈的长期单身保险。

很多小人物，在权力温和的时候会误以为老虎是一只猫，权力发威时，才幡然醒悟，发现自己既没有话语权，更没有选择权，老虎是会吃人的!所以秦可卿的丫鬟瑞珠触柱而亡，王夫人的奴婢金钏儿投井了结余生，不可一世的司棋在由一碗鸡蛋引发的血案中弄得灰头土脸。

天降横祸，鸳鸯无处可躲。

她不再意气风发，在权力面前，在封建等级制度面前，在以贾赦为代表的男权面前，她被迅速打回原形，成了一副无助的牙牌令，宣令的不再是自己，而是真正握有权力的人。在男权社会，位高权重的贾母也只能庇佑她一时，而非一世。当然，贾母心中想得更多的是如何维护安宁舒坦的现状，而非奴才的幸福。

在劫难逃，只因打牌的是主子，自己则上不了牌桌。她只能像木偶一般，强忍痛苦观看牌局。贾赦发布丑态百出的强娶令之后，鸳鸯就只能陷入无边的落寞和深深的无助之中。

这种抵抗与无助，无关年龄，并非她嫦娥爱少年;无关姨娘名分，并非她争大房。只是因为看不起，瞧不上，不爱。

鸳鸯有没有所爱之人我们不知道，却一定不爱贾赦。在威逼利诱之下，鸳鸯遵从内心，不畏强权，以惊天地的毒誓为自己的人生幸福画上了戛然而止的句号。

王昆仑先生称赞鸳鸯:“不是使人哀悼怜悯，而是使人震惊与敬重。”聂绀弩先生赞其曰:“三军夺帅情何迫，匹女忘威事可歌。”

所以觉醒了的鸳鸯，开始回避贾府中的老少爷们，开始将自己对爱情的感受通道关闭，开始对司棋等姐妹大胆追求爱情产生发自内心的同情。

杜甫诗云:“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一般人都知道鸳鸯独宿是过不下去的，是要死的。

鸳鸯从违抗命令、发誓不嫁开始，就注定孤独不终老，必须及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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