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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离别后我们还在一起（第1页）

清明节的早晨，依旧雨纷纷，窗外叫嚣着各种各样的喇叭声，都是急着去扫墓的人吧。

家里回荡着钢琴曲，我正低头做清洁。清扫书架的角落，擦洗积垢的茶盘，换洗床单、被套，给花儿们换上清水，清理厨房里的过期食物，而我做这一切时，心底在默默地思念离我而去的亲人。

好好吃饭，努力工作，用心打扫，和家人拥抱微笑，都是我们活着的证据，用点儿蛮力生活，是对逝去亲人最好的告慰。

最近有些事，颠覆了我对生死的认知。

好朋友的爸爸去世，她是独生女，在丧礼上忙前忙后，我们默默地陪着她度过了老爸在世的最后一夜，有人在时，始终没看到她流过一滴眼泪。

她爸爸去世的前一天，我们去医院看望老人家，经过开水房时看到她，她的背影相当清瘦，头发拢在脑后，正为爸爸接热水，准备为他烫脚。

我们在病床前，看到那个曾经走路生风的老人，此时已不能说话，有时将手伸得老高，颤颤巍巍地活动手指，一、二、三、四、五，一个个指头卷曲又伸直，伸直又弯曲；有时又会将手伸向头顶，摸摸脑门儿，类似举高高的锻炼。他的头歪斜着，手不停地颤抖，脸上只剩一层皮松垮着，双颊凹陷，嘴有些变形，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放弃能做的运动。

癌症患者在后期，腿脚总是肿胀得硬邦邦的，好友给她爸爸洗脚，用热水一遍遍浇在老爸的脚背上，轻轻按摩，将手帕烫热，为爸爸擦拭。她一边洗一边大声问她爸爸：“老汉儿，洗个热水脚，舒服不？”（重庆人口语话称呼爸爸“老汉儿”。）老爹听话地点点头，她又笑问：“舒服哈？”又对我们说：“看，我老汉儿最听我的话了。”

接着又嬉皮笑脸地对老爸说：“老汉儿，舒服就笑一个。”她爸爸真的就歪着脑袋，咧开嘴，朝着女儿笑，脖子上一张皮扯着，锁骨高高地顶着，牙齿洁白，嘴张得老大，很开心的样子。

好友一边给她爸爸洗脚，一边念叨：“晶晶他们来看你了。”

老爸使劲儿点头，眼睛盯着我们，表示认得到。她继续和老爸说话：“老汉儿，今晚上要妈妈来陪你睡，还是幺爸嘛？”老爸点头，她又大声说：“要幺爸陪哈？”她爸又猛烈地点头。

好朋友说，她爸爸在前两天很用力地扯着嗓子吼出了对妈妈的爱，拼尽全力地对妻子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我爱你”。后来，她爸爸就再也无力说话。我爸爸在去世前，最后留给我的话也是“爱”和“快乐”。作为独生女的我们，就是要承接着爸爸的爱，继续坚定地走下去啊。

我们去看过老人后的第二天凌晨，她父亲去世了，一家人守在身边。

我这个朋友，是个钢琴老师，但是看起来毫不文艺，总是大大咧咧，不会娇弱无力地哭泣，爸爸生病瘦得只剩七十几斤时，九十二斤的她说：“我可以一个人把他背回家，也可以随时一个人帮他翻身，毫不费力。”我们在一起吃饭时，她说，她对自己这半年来对父亲的态度、对父亲的照顾，很满意，所以她不会在父亲去世时哭泣。此后，在她父亲的葬礼上，真的没看到她掉一滴泪。

庄子在妻子去世后，鼓盆而歌，我始终不太能理解那种状态。但是，这次我在朋友身上真的看到了，虽然没有鼓盆而歌，可她的乐观、自嘲、坚强，她对自己很满意的态度，颠覆了我对生离死别只知哀伤的认知。

好友在父亲生病住院时，尽己所能地照顾，贴心地陪伴。在父亲生前的最后一个春节，她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广州的一个岛上过春节，知道那会是爸爸生命中最后一个春节，说一家人怎么都要待在一起，不管去哪里。

生前对老人家的尽心照顾，让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因此没有后悔和遗憾。

一个身边的亲人死亡，除了悲伤之外，显然它是非常具体的事件，意味着要给去世的人更衣、联系殡仪馆、通知亲朋、招待饭食、接受吊唁、一遍遍叙述死者生前，还要选择骨灰盒、墓地，确定下葬日期……而这些事件，和在企业里组织一场小型活动一样，需要沉着冷静面对，周到协调，八方照顾，而内心真正大规模的疼痛，可能要在日后更久一些的日子里缓慢释出。在拉开冰箱的瞬间，看到他喜欢的食物还在，而再也无法和这个人对话了；在进门叫一声“老汉儿，我回来了”，却久久得不到回应时；在当不小心割到手，大叫一声，整间屋子不再有另一个人关心地跑过来时……而这些，去世的那个人已不会知晓，但对于在世怀念的人，却在每一次经历时都痛彻心扉。

佐野洋子在她得知自己身体里有恶性肿瘤后，说：“得了癌症以后，我的人生突然充实起来，每天都过得很快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就获得了一种自由。”她甚至因此赶走了抑郁症，这些也让我将“死亡”看得轻了些，什么时候“死”真的没那么有所谓，“生”才是重点。

生命有时脆弱不堪，有时又比我们想象的要倔强很多。

当年外公去世时，外婆六十三岁，她悲伤地觉得自己也命不久矣，没承想，她一直硬朗地活着，并且独自生活直至九十三岁；好友美元姐姐的爸爸去世后，她在老爸的墓前承诺，自此后，要和家人更快乐地生活。

一个人生命时间的长短也许由天定，可是我们可以选择对待生和死的态度。

生尽兴，死无憾。

不管是对家人，还是对自己，尽心、尽兴，虽然离别后，再也无法与这个人共享某样食物，共同因某事而大笑，可正因如此，也会真正懂得曾与他相遇的珍贵。

我们曾在彼此的生命里相遇过，成为亲人，成为朋友，真是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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